赫鲁满脸的血污,用蛮力拖住塔里木里的马,大声道:“大察!快,退回去!退回去!马术高超的兄弟们给你踩出一条路来,跟着他们退回去!”

塔里木里瞠目欲裂,他从未想到过冉清桓这狡如灵狐的人竟会做出这样同归于尽的事情来。赫鲁拼命拽着他的马,上臂上的血不停地喷出来:“大察,快走!快走!快……”

在他极近的地方爆炸声响起了,炸飞起的石子狠狠地嵌入血肉之躯,塔里木里尽可能低地伏在马上,头发里全都是土屑,眼睁睁地看着赫鲁大睁着双目死死地瞪着归去的路,保持着最后没说完的话的口型,轰然倒地。

这是他的阿察,虽然一直很笨,虽然一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是他从小便用尽所有的忠诚陪伴着自己,做玩伴,做侍从……最后,付出了生命将这样的忠诚保持到了底。

塔里木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擦不净似的眼泪,嘶声喝道:“撤!撤退!后队跟上前队,走别人走过的路!快撤!”

晇於族的十几万精锐在被地下这猝不及防的杀手轰炸得七零八落以后,终于狼狈地逃出了这片鬼蜮,却于仓皇间正好迎头碰上身后撵着的梁长鸣和江宁。

然而狼王毕竟是狼王,竟从这样的阵势里活着突围了出去,生还时身边只剩下四名卫兵,晇於数年积累的精锐损失殆尽。

这一场历时两年的战争,以这样一个惨烈的结局,走到了尽头。

第六十八章 鸳鸯织就欲双飞

剧烈的疼痛,然后是乱梦一团,最后黑暗一阵子,而后是周而复始。

从凤瑾到锦阳,燕祁到上华,还有那些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不让人省心的小屁孩,茵茵……和……他。

像是过电影似的从头到尾回放了一遍,将那些个像是要把心跳出来的欢喜,还有那些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痛苦全都重新体会了一遍,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别这样,即使说人死之前都要再看一次自己这一生,也快些吧,别这么真实,这太折磨了。

他寻思着,是不是自己这一世修行的心不诚,杀孽那么重,害的人那么多,老天爷才打发下这么多劫难给他呢?连死都不让他消停。

迷糊中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抓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那人一头的白发,突然很想摸摸他的白发,告诉他看见这样雪似的寂寞颜色,自己心里很疼。

原来最后看见的人是郑越啊……冉清桓嘴角微微弯起一抹笑容,原来放不下的,念念不忘的,都是他……原来自己的喜怒哀乐,也都是为他,为他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梦见郑越在他耳边不停地絮絮叨叨地说话,他说:“清桓你不要这样躺着,我已经传位给了圣祁,再没有那么多俗世操心,张勋那个你看着不顺眼很久的人我替你诛了他的九族,你睁开眼睛看看好不好……”

冉清桓心里想笑,怎么又是替我?你自己不是惦记着除了张勋这个人很久了?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卸磨杀驴借刀杀人这种招数老也玩不腻,你怎么这么不学好啊你?

“……我们不是说好了走遍九州的么?你别以为你征战南北什么地方都去过了,没看到过的风景还多呢,你起来!给我起来,再不起来就看不到了……”

果然就是做梦了,郑越肯定不会说出这种胡话来,什么叫我不起来便看不到了?风景不还在那里么?

“清桓,我求求你了,我求你了……”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郑越这辈子,可从不曾开口求过什么人。

“你睁眼看看我,从今往后我便任你差遣,你看着不顺眼了打一顿骂一顿都好,别这样……看看我,和我说说话吧……清桓,清桓……”

这呼唤每一声都好像要呕出血来似的,冉清桓突然不忍心再听下去,他想这梦也太假了,假得让人这么难受,干脆任凭意识再一次地往下沉,沉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想不起来的黑暗里。

郑越……郑越……

“皇……太上皇。”梁函在门口轻轻地叫了一声,屋里坐在床边的人好像全没有听到一般,只是兀自絮絮地自说自话。

那日先生被抬回来的时候便是这么一副样子,军医说马被炸飞的时候刚好他从马上摔下来,人并没有被爆炸伤到,而那紧紧将他护在怀里的侍卫更是为他挡了不少致命的飞石,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没伤到身上筋骨相连的动脉,要不他早就尸体都凉透了。

可他五脏六腑全都被震伤了,稍微一动便是大口的鲜血不要钱似的往外吐,军医拼命拿猛药吊着他的命……也只是吊着而已,剩下一口气,静静地躺在那,像是个苍白孱弱的人偶。

之后便是皇上不,是已经退了位的太上皇疯了一样地从上华迢迢千里不顾前线危机尚未解除而来,那白发触目惊心,他坚持不肯让军医放弃治疗,哪怕现在躺在哪里的只是个活死人……太上皇说,只要这样低声地跟他说着话,总有一天他能听到,他听到了,说不定不生气了,便愿意醒过来了。

梁函心里酸得难受,他觉得这太上皇已经被先生折腾得失心疯了。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太上皇。”

郑越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是还没有来得及退下去的温柔,一眼瞟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梁函的眼泪却险些掉下来。

他定定神:“太上皇,外边有个自称‘长空’的老道士,带着一匹狼,说是要见太上皇陛下。”

郑越忽然一震,眼神猛地亮起来:“长空大师?带着的是原来一直住在大公府的那匹狼么?!快、快请!”他有些慌张地站起来,“不,朕亲自去请!”

梁函莫名其妙地跟着郑越冲了出去,完全不能理解这身上破破烂烂的老道士究竟是什么来头。

依然是一身破旧的道服,牵机大师摆开拂尘,低低地念了一句道号:“无量天尊,贫道见过陛下。”卧在他脚边的巨狼见了郑越猛地直起身来,那眼神中竟隐隐地闪过一丝焦虑。

郑越没心情和他客套,语速极快地道:“你是神道牵机大师对不对?我听他提起过道长,他……他现在不肯醒过来,求求道长……”

长空摆摆手:“陛下关心则乱,稍安勿躁,贫道此次正是为了尊者而来,可否请太上皇带路,让贫道先看看尊者伤势?”

郑越早恨不得将他生拖硬拽过去,当下哪有二话,忙将他们引到冉清桓病榻前。

长空一见冉清桓面色,便先不易察觉地皱皱眉,从被子中抽出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搭上他的脉搏,这眉头便越皱越紧。

巨狼陆笑音站在门槛上愣愣地瞧着那脸色透明一般,好像便这么随时能从眼前消失的人,却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半晌,长空大师微微地叹了口气,低低地念了句什么,抬头对郑越道:“陛下保重龙体,尊者三魂七魄已经散了大半,这也是……命该如此。”

这句话出口,郑越忽然便像是被雷劈在了原地似的,刹那间这白发男子的魂魄被抽空了一般,他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双膝一软,便扑到在地上。

一边的梁函吓得魂不附体,忙跟着跪下。

郑越青色的袖子拖在地上,白发凌乱,算得上高大的骨架好像要缩成一个极小的球,脸埋在横陈在地上的手臂上。这男人膝下,便纵有黄金千两,也被他一跪之下,压了个遍碎。

长空大师一惊,饶是他修行之人也受不得紫薇护体的真命天子一跪,便要起身搀扶,没留神手还挂在冉清桓的腕子上,将床上无意识的人的手掌牵动了起来。

道袍的袖子刚好从摊开的掌心划过,长空只觉一股大力,竟将他震离冉清桓三尺开外。冉清桓的手心里冒出一道金墨两色交杂的气,好像对长空大师的道家气息极为排斥似的,一股脑地向他扑过来。

长空惊唤了一声:“这是……万魔之王?!”不敢怠慢,袍袖鼓起来,全力方才挡开,那光的余力直把他震得倒退了十来步,狠狠地撞到了墙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周围的人都看呆了,长空先是错愕,随即脸上竟露出喜色,不顾一身狼狈,喃喃道:“这倒也是个办法,若得到万魔之王的修为做辅,莫说只是魂魄暂时散开,便是人死尸凉可以……”

郑越倏地抬起头来,颤声道:“你说真的?”

长空点头:“不错,旧时曾听说那万魔之王肖兆和尊者有师门之缘,肖兆死于轮回洞中,想不到机缘巧合下,他竟将自己一身修为封在尊者的手心之内。只要能将这天魔修为转到一个人身上,他便继承了魔尊的千年修行,到时候尊者自然有救……但这魔气太盛,以尊者天命之身,又出自同门尚无法接受,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