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越摇摇头,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好像看猴戏一样的神情:“朕真是不知道太后这是从何说起了。”

周可晴深深地吸了口气:“皇上觉得你们算是两情相悦是不是?”她的声音渐渐缓和下来,甚至收回了严厉的目光,垂下眼帘看着地面,“皇上觉得自己把他锁在身边,最好一刻都不要让别人看见一辈子都紧紧地抓在手里就是对他好了是不是?”

“觉得他也一样甘之如饴是不是?”周可晴径自说道,“他是哀家的亲弟弟,哀家了解他,清桓其实是一个很没有追求的人,他什么都可以有也什么都可以放弃。哀家看得出来,他只是痴迷于皇上带给他的与别人不同的些许依靠,和一些不管漂流到哪里都有个可以作为念想的东西……”

“太后既然这样了解他,可否替朕解个惑?”郑越站起来,礼数周到得像是真的虚心求教一般,“太后能否告诉朕,虽说是血浓于水,可是为什么这些年,清桓和太后反而越走越远了呢?”

周可晴脸色褪净了血色,郑越这一刀堪堪地捅进了她心里最伤的地方。后者无知无觉似的点点头:“朕就不打扰太后休息了,告退。”

“皇上根本就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周可晴脸上露出了一个四不像的表情,既痛苦又嘲讽似的,“他才多大岁数?难道就愿意整天装得像个马上要告老还乡的糟老头子一样和稀泥么?他不是不愿意开口,他是不敢!他唯恐说出口来的东西和皇上你的想法相悖。非要把鹰养成笼中鸟,皇上,你在怕什么?”

“怕他根本分不清不同感情之间的差别么?还是怕他留下来也只是觉得欠了皇上的情?!皇上知道哀家说的是不是事实皇上与其自己纠结,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对立后这件事是怎么看的?他可是当朝首辅,不应该有说句话的权利么?”

郑越脚步顿了顿,侧过身来,轻声道:“天色已晚,太后好好休息才是。”

指尖上还存留着他面颊上的温润,耳畔却依然是九祥太后那一声惊雷般的“你在怕什么”,郑越低低望着那人身影消失的方向,目光幽然起来冉清桓的答案……真的问出口,还用得着说么?是真的怕啊……

第二日朝堂之后,李野,尹玉英,冉清桓和兰子羽留了下来。

大景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百姓们经过了多年的离乱之苦终于安定了下来,这个时候实在是不应该大举兴兵,冉清桓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忽然觉得烦心事怎么那么多。

北方兴旺发达的游牧民族,自古就是中原华夏的噩梦,那个塔……塔什么来着,又忘了怎么说,冉清桓有些懊恼,一直记不住这外邦名字,偷偷搜集了那个人的相关材料,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狼崽子,直接,强横,并且不择手段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大麻烦。

还有中原的河运,在百年藩王割据的情况下,河运简直是一塌糊涂,更不用提那个当初混战的时候,为了最后的胜利而不得已被他炸掉的堤坝,冉清桓眼睛里闪过了一抹黯然,那到底是他的一块心病。

现在所有的事情迫在眉睫,可是最让人头疼的是没钱,国库还没有来得及喘过气来,而民心现在需要的是稳定,税收是绝不能再增加了,再者蓼水流域隔三差五地捣乱,不给国库添加风险负担已经是万幸,哪还指望得上?

有什么不能有病,没什么不能没钱。

啊,对了,还有家里面的那个小麻烦,小女孩顶着一张看不清楚面孔的脸已经昏迷了快两天了,一点要清醒的迹象都没有,郑泰老伯说她没有很严重的外伤,莫非是受过什么精神冲击?她是从哪来的,又要往哪去?

乱麻一样……

“清桓?清桓?”

大景的天子陛下和几位重臣无语地看着这当朝第一首辅明目张胆地走神,冉清桓迷茫地抬起头来,对上四张有点抽筋的脸。

“什么?”

“皇上问大人,对晇於究竟有什么看法。”李野到底是跟着他混出来的,所以反应最快,无比耐心地重复了郑越的话。

冉清桓“啊”了一声,想了想,最后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一样,吐出四个让在场所有人绝倒的字:“这不好说。”

“要是好说还让你们留下干什么?”郑越白了他一眼,随即又有些不放心地打量打量他的脸色,“没休息好么?”

“不是……我刚才在想事情。”冉清桓顿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在想蓼水的大堤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你怎么老惦记你那大堤?”郑越气结,随后立刻眼神一肃,“你是说朝廷眼下国库空虚,不宜大肆用兵?可是……朕怕等我们缓过来了,晇於这只虎也养成了。”

“所以我,咳那个臣说不好说么。”冉清桓表情无辜地耸耸肩,“臣也觉得那个塔什么东西的……”

“塔克木里?恰图?巴奇。”尹玉英补充。

“嗯,差不多,自己家里的事还没解决好就跑到我们边境捣乱是比较找抽,臣恨不得亲自跟尹将军到北疆去抽他,就怕户部尚书大人吊死在臣家门口,传出去不好听啊。”冉清桓一本正经地说道,能把人气得一愣一愣的吊儿郎当的口气,“至于皇上说的养虎为患,臣深以为然,”他顿了顿,好像是为了观察郑越的表情,“可是有一件事情,臣不得不说,皇上其实不用担心那么远的事情,这只老虎,眼下恐怕是已经养成了。”

这只虎,毕竟随着历史的沉浮,已经被养了成百上千年了。

“真难得有一天清桓也有这样忌惮的表情。”郑越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忌惮他?不会吧?”尹玉英没听完就怪叫起来,“这可真奇了。”

冉清桓叹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似乎是斟酌着吐出来:“你要知道,那些游牧民族们的战斗是为了生存,和中原人不一样,那种凶悍是你没见过的人无法想象的。”

他看了尹玉英一眼,后者犹豫了一下,虽然不愿意,但还是点了下头,只听冉清桓继续说道:“不说骑兵,就单单是论身体,那些茹毛饮血的人就要强悍得太多了,况且北疆是什么地方?北疆的环境又恶劣到了什么程度?草原上有多少危险?这都是我们把握不了的。”

“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比我还要了解他们?”尹玉英终于反应过来。

“不敢说,都是从你那里得到的信息,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皇上,还得从长计议才是。”他一副“我什么都没说过”似的样子,任在场的几个人陷入沉默。

这个人不是不关心,他什么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什么都有自己的计较……这个认知忽然让郑越有些烦躁起来,他努力压下了这种感觉,点点头,“也好,还得从长计议,玉英,你回去以后,可要机警些了。”

尹玉英还没来的及点头,旁边冉清桓就露出个坏笑,他拍拍豹子将军的肩膀:“我个人倾向是比较喜欢敲锣边的,最好他们窝里斗成一锅粥。”

这小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六章 独夜何人听风雨

“清桓,你等一会,朕有话跟你说。”

冉清桓一愣,和其他几个人打了个招呼,便顿下了脚步。不小心瞥见李野饶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兰子羽却摇摇头,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他眼神一凝,果然……瞒不过姐姐,也瞒不过这心思细密成了精的兰太傅。

“都没人了还不坐下,你站了那么长时间不知道累么?”郑越扬起下巴冲着旁边的椅子点了点,冉清桓也懒得和他客套,大喇喇地把椅子拉过来坐下,极自然地想翘起二郎腿,然而不知道是动作太潇洒了还是怎么的,他抬起一条腿的时候,膝盖上的骨头关节极清脆地响了几声,传来熟悉的酸痛的。

他皱皱眉,有些僵硬地把腿放下来就是那种疼法,说不上剧烈,如果只有一会儿的话,说不定这身上伤疤数不过来的原将军大人都感觉不到,可是就是这种细水长流的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它的存在,让人怎么都不舒服,就像骨头缝里面丝丝缕缕的神经都被线拉起来,极轻微的动作也能引起四通八达的反应:“今天要下雨。”冉清桓笃定地说道,这身快报废一样的老骨头每次抗议的时候都必定是要变天了,比他来处的那个世界里,胡说八道一样的天气预报来得准得多。

“你留我干什么?”

郑越本来酝酿好的话到了嘴边,硬是被他骨头缝里这几声“嘎啦嘎啦”的动静给堵回去了,他站起来轻轻地敲敲冉清桓的肩膀:“哪里疼?”

“哪都疼……哎呦皇上您可别锤了,回头锤散了咱俩谁都拼不起来。”

郑越当然知道他在说笑话,可是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他如今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却极少有人知道这个下雨天关节疼的毛病,太医郑泰老伯说是寒气入了骨,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有神医相助了,当初若是一个弄不好,人也许就这么废了。

想起那时候郑泰的一脸凝重,郑越心里立刻堵得很,压在手边的一打要求他立后纳妃的折子被他敲敲地推到了纸堆里,想提几句的太后私下说过的话,却怎么都出不了口了,他弯下腰,轻轻地在冉清桓腿上揉捏起来:“可是因为今日冷么?若是下雨,你晚上便留下吧,这样回去我也不放心。”

这话其实是没什么邪念的,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冉清桓僵了一下,干笑两声,一双眼睛乱转:“不……不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