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再去,转进小径,她便在外头先穿了一件绿色的春衣。
及到柳树后,一眼就看见地上树根,像在黑土里翻滚的蟒身,上头托着一个长方形的湛蓝布包。
她住了脚,心口一阵砰砰乱跳。
犹豫片刻,到底没忍住好奇心,摄手摄脚,上前坐下,拿起小蓝布包。只觉有些沉甸甸的压手,慢慢揭开一看,眼眶就有些发热。
里面是两本簇新的书,蓝皮白框黑字。
一本是《三字经》。另一本,她不认得。
难道他以为她在这里,是想偷偷跟着读书?
她怔怔发呆,好像有双手温柔地拂过心头,眼里便涩涩地发热。
她爹识字。那时候经常傍晚吃过饭,她娘去收拾锅碗,她爹就拿着《三字经》教她跟守义认。
那时她不知道,她爹有一天会死。只觉得学这东西无用,顾着贪玩,并没认真学过。
后来她爹爹一病,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包括那本《三字经》。
买书的是村里首富周家的独子周天宝。
周天宝大她两岁,是个性子很好的小胖子,平时就喜欢跟她玩。
听说她要卖书,周天宝很大方地给了她三十文钱。够买本新的了。何况周天宝早开了蒙,根本用不到这本书。
可她等钱给她爹买药,便没管这么多。
她来这里,没想过要念书。不过是这里柳条桑枝荆条多,又有读书声伴着,心里不会胡思乱想。
指尖不舍地在崭新光洁的封面上滑过,就听族学中有人在朗声背诵:“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她不禁呆了呆,继而莞尔。
这声音是二爷秦池。清越中带一丝冷淡。
十五而志于学,她现在才十岁,开始学也不晚吧。识了字,还能早点儿当上大丫头,能领到一两的工钱。等攒够钱,她就回小岭村,把卖掉的地都买回来,再还周天宝三十文,把那本《三字经》买回来。
这样想着,嘴角便越翘越高,觉得浑身都是劲头。把两本书仍是原样包好,便坐下继续编花篮。
*****
等她一手拎着编好的花篮,一手抱着书包袱到东门时,今天门上竟然只有焦嬷嬷当值。
她便笑着跟焦嬷嬷打了招呼,递上湛蓝包袱。
焦嬷嬷按例打开查看,见里头竟是两本书,便皱了皱眉头,扭头左右看了看,又睃了她一眼,便使了个快走的眼色。
侯府治家严谨,进出拿着的包袱,都定要打开查看,说清楚物品来处去处,登记清楚才能放行。
焦嬷嬷不识字,大概管登记物品的那位婆子正好不在,焦嬷嬷便想给她放水。
信信心里暖起来,可她不想焦嬷嬷再替她担什么官司。
便问道:“怎么门上又只有嬷嬷一人?”
焦嬷嬷有些心虚地干笑一声:“两个说是内急,结伴上官房去了。一个家里儿子媳妇打起来,赶回去灭火了。”
信信心道世间怕是没那么多正巧。焦嬷嬷在门上这么些年,连个管事都没混上,确实是个老实的。大中午的,这些人怕是嫌热,不知道跑哪里躲懒去了吧。
她便把那两本书轻轻向前一推道:“我在游廊那头捡的,也不知道该还给谁。还烦请嬷嬷交给管事的吧。”
焦嬷嬷一怔。
信信一脸笑,晃着花篮出了东门。
二爷的好意她心领了,可这书,她不敢要。
*****
回到小院,看见太阳底下,云珠正送陈燕儿出门,两人一个站门里,一个站门外,正在说话。
陈燕儿穿着一件粉红的薄葛布衣裳,头上稀疏发黄的头发用了假髻做成莲花式,插了两朵十分艳丽的石榴花。脸色叫太阳晒得泛着红,像热的黄铜。
斜眼见她来了,摆了摆下巴,酸酸道:“哎哟,未来的侯府通房回来了。”
信信心情正愉快,听她胡言乱语,也不生气,上前笑眼弯弯道:“你怎么来了?乱嚷嚷个啥?害了我,你能分金子?”
陈燕儿见她态度亲热,有些意外,便又折回门里:“本来想托云珠跟你说的,既然你回来了,我就直接跟你说吧。”
信信便被云珠跟陈燕儿一左一右拉进了云珠的屋子里。
就见炕桌上还放着没来得及收拾的茶壶茶碗。
云珠便续水,给信信倒了一杯。
信信正是口渴,知道这是真的茶水,茶叶还是云珠昨日为了招待朋友,特意从外头花钱买来的。便不客气,仰脖子喝了。
陈燕儿也喝了一口,又闲聊了几句,才脸露红晕,道:“信信,我年纪也不小了,王嬷嬷前儿问我是想赎身回家,还是在府里找个小厮配了。我……我才不想再回去地里刨食,屋里喂猪。你能不能帮帮我!”
信信睁着一双大眼有些发愣。
“我能帮忙,当然要帮了。你说,想我怎么帮你?”
陈燕儿见她答应得爽快,忙殷勤地给她又倒了杯茶,还道要送她二两好茶叶。眼珠子又骨碌骨碌直转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你……你看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合适我的?”
信信心头一跳,旋即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