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一阵风从河面刮起,呼呼地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寒气从她耳边脸畔蹭过,好像一枚枚冰磨成的小刀子,在薄薄的肌肤上不留情地划过去,好像再大一点就能把她吹倒一般。

她身上虽穿着芦花大棉袄,可衣不衬身,长及膝弯,补丁叠补丁,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下襟和裤管都已经湿了半截。赤着脚,脚边摊着一张湿淋淋的鱼网,两三步远处,一只破旧发黑的竹篾鱼篓半浸在水中。

脸颊鼻尖俱冻得通红,嘴唇却是乌白一片,双手套在长袖中,瑟缩着,黑莹莹的眸子抬起看了看天色。

天空碧澄清亮,圆圆的太阳像一只巨大的红柿子挂在西边的天空。

云彩似乎也在畏惧寒冷,全都挤在太阳边上,烤着了边缘,红的紫的粉蓝的乌青的。极美,却好像吸走了太阳所有的热气,留给她的只有冷淡和疏远。

信信想,到底已经是三月初了啊。天总是会一天比一天更暖和的。

只要咬牙熬过这一段青黄不接,下河捕鱼,上树掏鸟,房前屋后再种些红薯山芋玉米南瓜,一家子总是饿不死。

这样想着,她仿佛已经闻到烤红薯的甜香,顿时又有了精神气,连身体也觉得没那么寒冷了。

从袖中抽出一双长满红肿冻疮的小手来,捧在嘴边,呵了几口气,她把棉衣下摆提了提,紧了紧腰上的蓝布带子,把袖子挽了几匝直及肘弯,又把裤腿重新挽到膝弯之上,露出葱白似的小胳膊和腿,伸手提鱼网,迈开雪白的脚丫毅然往冰寒的河水中踩下。

这一段河滩是她常来捕鱼之处。用石头和沙子围了一个小小水坝,鱼顺河水游下时,便都会在这里阻一阻,水丰鱼多时,半天工夫能捕上七八条各种杂鱼,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上三五日,还能用多余的鱼儿跟村里人换些米粮。

可现在河水还不够暖,鱼儿大多沉在河底。

她今天正午过来,直到太阳都快落山,却只抓到两条巴掌大的两条小鱼。一条黄尾,一条赤眼鳟。

“嘶……”脚刚入水,便好像万针齐刺。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僵立在原地,恨不能再退回滩上去。可想想家里的娘跟弟弟还饿着肚子,便咬牙忍耐,直到脚下渐渐麻木,才又向前走去。

水底的卵石上覆满了青苔,好像涂了油脂似的滑脚。

她一步步极小心地走到水坝处。

目光落下,小脸便倏然发了光。

清澈见底的河水中,一条一尺来长的银白鲤鱼,影子投在河底杂乱的卵石上。它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无路可走了,正摆动着两条长长的须子在水里左冲右突想寻找出路,指甲般大小的鳞片,闪着点点银光,与河上的金光一起晃得脑子晕了一晕。

回过神来,眼眶激动得发红,猛地抛出鱼网,那鱼一蹦,已经套在网中。

她大喜若狂,正要收网,却突然听到岸上传来一声稚嫩的哭喊。

“姐……姐……娘饿晕过去了!”

她心慌抬头,手下略松,网中鱼儿此时却猛地一挣一扯,她被带得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石坝上。

那所谓石坝本不过四五块不大的石头磊成,并不结实,被这一扑便哗啦一下,垮掉了。

盘旋的河水顿时像撒了欢的小兽,猛地一冲,把她带入膝盖深的河中。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身上的棉衣却吸足了水,沉沉地直把她往水底拖,河石又光滑极了,扑腾了几下,手足脸脚也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到处都火辣辣的刺痛,又连呛几口冰冷的河水,她几乎晕厥过去。

那鱼得了势,顺水猛游,竟拖着她一并向深水处滑去。

昏沉的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那条大鲤鱼跑了。

僵直的双手死死扣住鱼网,挣扎着抬头出水。

耳边再度传来弟弟守义惊慌失措的尖叫,接着便是扑通一声,想来守义也扑进了河中。

“不要!”她想阻止守义,可嘴一张,声音还没发出,就又呛了一大口水。

乱蹬的双脚已经踩不到石头泥沙,再不放手她可能连命都没了。

可还是不甘心。

这么大一条鱼啊,足够他们一家三口饱餐一顿。

她猛地闭住气,强忍胸口窒息得几乎要炸开的难受,将手中鱼网交到左手握好,右手使劲去扯腰带。

那腰带系得紧,连扯了几下都扯不开,沉沉的棉衣和拼命挣扎的鱼再度把她往水底拖。

她犹豫了一瞬,终归还是小命更要紧。正要松手,身边却扑腾着出现了一个小小人影。

她大喜,知道是守义,忙把手中鱼网绳交到他手中。

双手得空,她便扯住两头,使劲一分,腰带总算开了。

大棉袄像只水母一样在水中张开。

她小小的身体一滑,顿时像条脱了网的小鱼儿,簌地一窜,头已经浮出了水面。

*****

姐弟两水性都极好,桑竹河也窄缓,两人不一会儿便游上了岸。也顾不得整理衣裳,急急把大鲤鱼装进鱼篓,就一路飞跑往家赶。

到了家门口,却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妹子,信信那丫头虽才十岁,可那小模样儿四村八寨都出了名儿。随便卖到谁家也够你吃嚼上八年十年的。还有守义,过去就是人家的小少爷!你只是这样舍不得,难不成真要带着姐弟两个去见他们的爹?!当初劝你你不不听……”

这声音洪亮粗嘎,像互相摩擦的粗瓦片,让人极不舒服。

“呜呜呜呜……”屋里传来有气无力哽咽难忍的哭泣声。

信信蹙眉,却也松了一口气。看来她舅母来,把娘给唤醒了。

*****

信信家原来在村里也算是殷实。她爹虽是外乡来的,可手里有几个钱,人又识文断字,手上灵巧,买了几亩地,也不种稻米麦粟,只种些花草药材,卖得极好。信信八岁前,也是捧在爹娘手心里长大的孩子。

可惜两年前她爹上山打猎,被狼咬破了半边肚皮,人都说救不回来了,可她和她娘哪里肯听,把家里的地和值钱的东西全卖掉,药材和补品流水一样灌进去,可拖了大半年,到底没救回来。

她爹一走,她娘白天黑夜哭泣,也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