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老丈连声道谢,扶着牢柱,吃力地站起身来。
宋慈离开了桑老丈所在的牢狱,转而来到了关押桑榆的牢狱外。
与桑老丈不同,桑榆看见宋慈后,并未起身,仍旧抱着膝盖,侧身坐在狱床上。
宋慈见了桑榆这般模样,不由得想起昨晚桑榆突然告别离开的样子,道:“桑姑娘,你昨晚在保康巷口同我告别,是打算离开临安,与我再也不见的意思吗?”
一旁的文修听了这话,有些诧异地瞧了宋慈一眼。他虽然知道宋慈与桑榆是同乡,却没想到两人昨晚竟见过面。
桑榆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没有回应宋慈,甚至没有转过头来看宋慈一眼。
宋慈有一种感觉,自打昨晚提起虫达后,桑榆整个人仿佛变了个模样,往日她身上洋溢的那份灵气,好似全然消失了一般。他道:“桑姑娘,你这般样子,是因为刘太丞的案子,还是因为你昨晚问我的事?”
刘克庄想起昨晚留宋慈与桑榆独处的事,又想起今早斗射时宋慈心不在焉的样子,心想:“这两人昨晚到底是怎么处的?定然又是宋慈的直脾气坏了事。”想到这里,暗暗摇了摇头。
桑榆仍旧没有回应。
文修忽然道:“此女自打进了大狱,便一直这般默然坐着,不管乔大人问她什么,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宋提刑是她的同乡,我以为你来探视,说不定她会有所改变,想不到依然如此。试想她若是无辜的,面对你和乔大人的问话时,怎么会是这般样子?”
宋慈也是不解,以往桑榆脸上常挂着笑容,对他比画各种手势,握着他的手掌写字交流,如何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他见桑榆始终默然不应,自己问得再多也是无用,想了一想,道:“桑姑娘,你既然不愿回应,我也不再勉强你。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到底有没有杀害刘太丞?有你便点头,没有你便摇头。”
宋慈说完这话,一动不动地站在牢狱外,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桑榆。他刚刚才说不勉强桑榆,可看他的样子,似乎桑榆不给出回应,他便不打算离开大狱。
过了好一阵子,桑榆终于给出了回应,摇了摇头。
宋慈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转身便走,离开了提刑司大狱。
宋慈没有忘记接手无名尸骨案一事,从大狱里出来后,向文修道:“我听提刑司的差役说,偏厅里那具无名尸骨,是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发现的。个中详情,还请文书吏告知。”
文修记得乔行简的吩咐,即便宋慈不问,他也会说起无名尸骨的事,道:“乔大人此次来临安赴任,其实昨日一早便已抵达,只是乔大人素来有一习惯,但凡调任一地,都是让家眷在后慢行,带着我和武偃先行一步,赶到当地后,先不去官署,而是就地走访,打听当地有哪些贪官污吏、穷凶极恶,过往几年间有什么纠纷争端、冤假错案,心里有了底,这才去官署上任。此次亦不例外,乔大人昨日一到临安,便在城中四处走访,今早又去了西湖一带走访,路上遇到了几个府衙差役。那几个府衙差役行色匆匆,似乎出了什么事,乔大人便带着我和武偃跟了上去。原来是一个叫葛阿大的劳力,在净慈报恩寺后山掘土之时,挖出了一具无名尸骨,赶去府衙报了案,叫来了那几个差役。”
突然听到葛阿大的名字,宋慈和刘克庄忍不住对视一眼。两人都记得,此前雇佣挖土葬坟的几个劳力当中,便有此人。
“乔大人虽然官居高位,可但凡有命案发生,他总是亲至现场勘验,此前在淮西提点刑狱任上便是如此。他在现场初检了尸骨,命几个差役将尸骨运来提刑司停放,又听说刘太丞家发生了命案,便赶往刘太丞家,却发现韦应奎查案草率,于是当场接手了刘太丞一案。”文修说起乔行简,满脸皆是敬仰之色,“乔大人一到临安便遇上了两起命案,他派武偃将桑氏父女抓了回来,又派差役去净慈报恩寺一带查访无名尸骨的身份,原本是打算两起命案一起查的,这也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从不放心将案子交给他人查办,遇上再多的案子都是亲力亲为。昨日在城中走访时,乔大人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传闻,私下与我和武偃谈论时,曾多次提起你,如今他将其中一件案子交给了你,足可见他对你寄予厚望,还盼你不要让他失望。”
宋慈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点了一下头,应道:“我会尽力而为。”说完便向文修告辞,与刘克庄一同离开了提刑司。
“我叫你来见乔行简,主动争取查案之权,争的是刘太丞一案,最后却争来了什么无名尸骨的案子。”一出提刑司,刘克庄忍不住道,“你那臭脾气啊,别说是乔大人,换了是我,我也会当场拒绝你的请求。”
宋慈默不作声。
“事已至此,光明正大地查案是行不通了。”刘克庄道,“既然乔大人不同意你查案,那我们便偷偷去刘太丞家,私下里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能坐视桑姑娘受冤替罪。”
宋慈抬头看了看天,正午已过,天空依旧阴着。他道:“走吧,去净慈报恩寺后山。”说罢向南而行。
刘克庄一愣,道:“桑姑娘还关在牢狱里呢,你是真不打算管了?喂,你等等我,你还真要去查那什么无名尸骨的案子啊?”他嘴上念叨个不停,脚下追着宋慈去了。
出钱塘门,行经苏堤,宋慈提着一个布裹,来到了净慈报恩寺外。
在这里,他遇到了许义。许义和几个差役在寺门外奔来走去,逮住一个个香客打听询问,花了近半个时辰,仍是一无所获,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宋慈将自己接手无名尸骨案的事告诉了许义,问许义是怎么打听走访的。许义应道:“小的见人就问,最近几年这一带有没有什么人失踪,得到的回答要么是没有,要么是不知道。”
“你不妨换一个问法。”宋慈道,“你就问,知不知道有谁断过左臂。”
“断过左臂?”许义不禁一奇。
宋慈记得无名尸骨的左臂尺骨存在一处骨裂,那处骨裂已有愈合迹象,显然死者生前曾断过左臂。断骨愈合,少说也要两三个月,那处骨裂尚未完全愈合,也就是说,死者左臂折断,应该是死前两三个月内的事。他点了点头,道:“你只管这么问就行。”
许义虽不明其意,但知道宋慈一向料事如神,于是应了声“是”,招呼其他差役,按宋慈所言进行打听。
宋慈静静地等在净慈报恩寺门外,看着眼前烟气缭乱,人来人往。他不是在等许义查问,而是在等刘克庄。在来净慈报恩寺的路上,他让刘克庄再去把葛阿大找来。葛阿大是最早发现无名尸骨的人,他有一些疑问需要找葛阿大问个清楚。
宋慈等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刘克庄终于领着葛阿大来了。
“见过宋大人。”葛阿大一见宋慈,连忙捣头行礼。他今早挖出无名尸骨报案之后,心想这回依照薛一贯的指点破了霉运,总该走大运了吧,于是又去柜坊赌钱,不想仍是一通亏输。正烦闷之时,其他劳力找来了,说是刘克庄有请。他知道刘克庄是有钱的主,以为又有什么挣钱的活,急忙赶去见了刘克庄,随后便被刘克庄带来了净慈报恩寺。
宋慈道:“还请带路,一起去发现尸骨的地方瞧一瞧。”
葛阿大当先而行,领着宋慈和刘克庄绕过净慈报恩寺,上了后山,来到一处土坡下,指着地上一处土坑道:“宋大人,刘公子,就是这里了。”
宋慈瞧了瞧那土坑,又往四周看了看,这里离虫氏姐妹的坟墓很近。他道:“你今早为何到这里掘土?”
葛阿大将自己掘土的前因后果如实说了。
宋慈想了一想,道:“你看见骷髅头爬坡,是在何处?”
葛阿大朝前方的土坡一指,道:“就在那里。”
那处土坡下有挖掘的痕迹,是昨天安葬虫氏姐妹和袁晴时,几个劳力在此取土时留下的。昨日取土之时,几个劳力曾挖出一块灰白色的石头,那块石头通体扁圆,扔在了土坡之下。宋慈见葛阿大所指,正是那石头所在之处。刘克庄顺着望去,也瞧见了那块石头。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回去吧。”宋慈道,“往后查案若有需要,我会差人来找你。”
葛阿大见刘克庄没有打赏的意思,自己跑这一趟没讨着任何好处,便板着个脸,不大高兴地下山去了。
望着葛阿大远去的背影,刘克庄道:“这葛阿大成天赌钱亏输,便疑神疑鬼,喝酒喝得醉眼昏花,把好好一块石头,看作了什么骷髅头,还去相信薛一贯那套冤鬼缠身的鬼话。”
宋慈将一直提在手中的布裹放在地上,打开来,里面是一只装满清水的水袋、一只碗和一个瓦罐,此外还有一把很小的铲子,以及几个皂角。他在附近找来几块石头,就地垒成一圈,将瓦罐放在上面,倒入一些清水,再放入掰碎的皂角。刘克庄拾来一些干柴,在瓦罐下生起了火。干柴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如此煮制了一阵,一罐皂角水便煮好了,宋慈将之倒入碗中放凉。
宋慈将瓦罐清洗干净,又倒入一些清水,然后在土坑周围选了几个位置,用铲子各取了一些土,一并放入瓦罐之中,搅拌均匀,好好一罐清水很快变成了泥浆。他从怀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支银针,放进泥浆之中,然后将瓦罐封了口。
如此静置了好一阵子,宋慈揭开封口,将瓦罐里的银针取出来。银针上裹满泥浆,揩拭干净后,只见银针色泽依旧,并未变色。由此可见,土坑周围的泥土是没有毒的。
接下来就该查验土坑里的泥土是否有毒了。
宋慈见土坑正中央的泥土是黑色的,于是将铲子插进那里,挖取了不少泥土。然而就在铲子拔出来时,他忽然微微一愣,将这一铲泥土倒在地上,拨寻了几下,里面露出了一段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刘克庄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