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1 / 1)

岚漪镇,县衙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厢房。

朱贺霖在富宝的服侍下换掉脏衣,坐进了浴桶中。富宝一边给他擦背,一边说道:“皇上说的是真的,苏大人肯离开隐居地,回京复职?”

“不是回京,而是另有使命。”朱贺霖伸开双臂搭在桶沿,任由湿热的水汽扑打他肌肉饱实的胸膛,“朕会给他加封一个巡按都御史的官衔,兼领监军之职,不日将启程前往大同。”

“大同?”富宝脑瓜子灵活,又有着与朱贺霖相伴长大的灵犀,登时反应过来,“豫王殿下如今正在大同的封地,皇上是想让苏大人去……查他?”

朱贺霖不做声,算是默认了。

富宝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并非因为这个指派给苏大人的差事,而是以小爷素来的心思与做派,竟然会主动让苏大人去接近豫王殿下?要知道,当年豫王殿下骚扰苏大人时,小爷可是恨不得把他四王叔打包送去凤阳高墙关起来,一步都别靠近苏大人!

可如今……真是君心难测啊!

富宝想来想去,还是过不了心里这个坎儿,斗胆说道:“小爷,这会儿您就当奴婢还是在东宫里,给您爬树垫脚底儿的时候,问一句不该问的……”

朱贺霖失笑:“问罢,大不了朕不答就是,还能拿你的一句好奇问罪不成?”

富宝这才定了心,小声问:“小爷,您真的放心、也忍心,让苏大人去大同,接近豫王殿下?”

朱贺霖沉默片刻,“嗤”地笑了一声。

“第一,朕没让他去,是他自己请命要去的。

“第二,你应该也知道,朕这位四皇叔,表面浪荡洒脱,不屑权术,实则自有其诡诈之道。若是派个头脑不够用的人去,怕不被他耍得团团转。即使再精明厉害,又怎及苏晏只要一出现在他面前,就会令他心神紊乱呢?豫王自诩是情场高手,却在苏晏身上栽得惨,苏晏若不愿意,他还敢再行强迫之事?

“第三,还有荆红追在。”

富宝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句句在理,可就是……太在理了,难免就显得失了情分。他深知小爷对苏大人多年的感情,也知道小爷过去是多么紧张苏大人,根本不可能任由心怀不轨之人接近他。难道真的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么?

朱贺霖在蒸腾的白雾中向后仰头,闭上了眼。

富宝只道他要假寐片刻,便出门去提新水来加热。

房间内只剩朱贺霖一人独处。在满室氤氲的白雾中,他依然闭着眼,仿佛梦呓般喃喃地说了句:“你想要江山为重的帝王……朕给你。”

正文 第353章 只要三两五钱

木屋内,荆红追听苏晏讲述完他与朱贺霖之间的对话,先前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变得越发清晰。

“大人……”他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有没有觉得,小皇帝故意把话头往他想要的方向引?”

见苏晏没有搭腔,荆红追唯恐大人误会自己挑拨,进一步解释道:“大人还没明确表态呢,他就把‘去打探豫王的虚实,查证他是否有不臣之心’的用意主动抛出来,又一口一个‘绝对不行、绝不同意’,这不是激将法是什么?”

苏晏安抚地拍了拍荆红追的胳膊,微微一笑:“我知道,阿追,我那下就知道了。”

荆红追问:“大人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入他的彀?”

苏晏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落叶的山桃树,轻叹道:“因为豫王这件事,我有责任。”

“责任?豫王是忠是奸,小皇帝是信是疑,都是他们之间的事,与大人何干。”

“你不知道,阿追,那一夜你和七……沈柒在宫道处等我,而我折返回去,见了朱贺霖。”

*

端本宫的书房内,朱贺霖转身,把手中的一张便笺递给苏晏:“这是我翻阅父皇给我批改的最后一份策论时,夹在里面的。”

苏晏接过对折的便笺,打开,借着烛火,看清了纸页上景隆帝的笔迹:

“豫王之去留,关乎社稷稳定,须知纵虎易,擒虎难。吾儿敏慧,可掂量己力,斟酌处置。”

苏晏犹豫了一下,问朱贺霖:“小爷之前答应过豫王,他助你回朝,你放他离京。如今小爷自己是怎么想的?”

朱贺霖心中很是矛盾:“出于承诺与情分,我倒是愿意放四王叔离京。但父皇考虑得也有道理,‘纵虎易,擒虎难’,万一他到了封地,雄心复生招兵买马,或可能又被大军拥戴,将来究竟会不会生出异心,谁也不能保证……或许连眼下的他自己,也不能保证。”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苏晏:“清河,你帮我拿个主意?”

苏晏道:“你是嗣皇帝,主意还是得你自己拿。我最多只能帮你出谋划策,做个参考。”

“那你帮我参考参考?”朱贺霖不死心地问。

苏晏微微一笑,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把便笺上的几个字指给他看:“皇爷的用意在这里――”

“‘掂量己力’?”

“对。皇爷是想问你,对自己的能力有没有信心?若担心将来镇不住豫王,就继续扣留他。若是相信自己的治国之能,将来哪怕风云万变,也有平定天下的能力,那就放他走。”

朱贺霖认真地思考了很久。

最后他对苏晏说:“倘若我连放走四王叔的勇气与自信都没有,又如何面对像弈者这样强大的敌手?

“清河,我对你许诺过――将来,我会成为盛世名君。我相信自己。”

苏晏含笑点头:“我也信你。”

*

木屋中,苏晏喃喃道:“是我怀着对豫王网开一面的私心,主观解读皇爷‘掂量己力’的意思,引导贺霖放走了他……”

“不!”荆红追语气坚定,“这是小皇帝自己的选择。他相信自己能镇住豫王,或者说,他渴求这份自信,来证明他拥有统御天下的能力。”

苏晏道:“无论如何,此事我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暗查豫王的任务,非得我去不可。豫王若初心不改,那最好不过,我会向朝廷上疏,力主让他领兵迎战北漠;他若生了异心,我便拼力劝他,导他回正途。”

“……若是他冥顽不灵,为了报复老皇帝、为了夺权的野心,一条反路走到黑呢?”荆红追问。

苏晏背对荆红追,露出了一个无人看见的惨笑,低声道:“我会亲手打造一个牢笼,再把他关进去。”

他吐出“牢笼”二字时,像被北方呼啸而来的朔风穿透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