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处残血未净

滚沸的锅子里煮着红白肉,一个兼一个油泡子叠上去,破了,肉味便顺着迸溅的汁水溢出。

秦向涛听到身后的人吸气,那短促的一声也掺杂这愉悦的期待等着今晚的庆功。

这是他所参与的第一场完整的胜仗,只是前面跟在大哥身后,后面混在军伍中,斩杀的敌人并不比最普通的兵卒更多。

这不

是他期待的情形,不是他期待的战场,更不是他期待的‘英雄’。

他听兵士议论说他们那里的人会念咒下巫,当时嗤之以鼻,这时却疑心所言非假。秦向涛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连带习武生出的茧子都被洗泡得像是锅里煮的白肉。他伸开五指,见不到记忆中的粘稠,觉得是那血早已狡猾地攥紧他的皮肉,这会正在皮下某处鼓动。

大哥叫他的心别想岔了路,那时候他可能问了念咒的事?没容得秦向涛仔细回想,另一边又传来一阵欢呼。

“淮越州牧闻听此战告捷,特意嘱咐人送了东西......”

秦向涛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只觉得陌生,他抬起头朝那边张望,却也因此错过了身侧一个高鼻子千户略微改变的神情。

又有一人拍他的肩膀,两个影子压在秦向涛自己的影子上,秦向涛知道是他的父亲和大哥。

淮越与南城间隔并不遥远,一同犒赏也是两地的默契。林言派人送东西的举动并不突兀,但因为他自己的身份,秦家父子三人总怀着不一样的意思。秦向涛跟着父兄,看着当地长官跟着淮越的特使,听着那特使满口官话,却好像又觉到手上裹满粘稠的血腥。

“......仰赖诸将士戮力同心,荡平贼寇,保境安民。今此薄物,不敢屈说敬意,略表寸心......”

特使的嘴像是拿面团捏的,撕开、压合、撕开、压合,只是一直重复这样的动作。他嘴里黑漆漆的,看不见牙齿,眯眼笑的样子不似一个活物。

风吹在擂鼓上,无形的锤敲出‘咚’的一声。秦向涛的眼前忽然亮起,原本形容模糊的特使分明面容慈和甚至掺杂点慈悲的意思秦向涛听到他说此地将士也有出身淮越,正许诺府衙中定会好生安置他们的亲人。

有人动容,有人动怒。父亲脸上满是感激,但秦向涛瞧得出他心中窝火。

长风还在咚咚击鼓,无战事的时候也平地起一番士气。淮越长官这一番话在兵卒们听来没什么空架子,在淮越出身的兵卒那里更是切切实实的好意。他们自己也收到家中来信,知道自新州牧来到,自家生活也好过许多。甚至他们姊妹妻女中也有投了夫人的学塾,顺着开商道的东风得了一番丰收。

于是他们更加热闹地谈论起来,谈论淮越的变化,谈起那位年轻的长官,谈起他送来的东西将为今晚的庆功作怎样的妆点。

“礼单尽在此,也请大人使人亲往过目。”特使笑呵呵看着兵卒欢喜,言语间滴水不漏,没给留下一点可以做文章的把柄:“如今敌寇仍在,万事万物都需谨慎,入口之物更是要千万当心。因此请大人、将军不吝啬人手,确保无恙,下官也算不辱使命。”

“劳大人多心,只是路途辛苦来此,自古又有一同劳军的惯例。此次再加检验,岂不是自家人怀疑自家人?”长官笑着,看去实在是豪爽大气的性子,叫人生不出多余的猜忌。

可特使也是笑,他眯起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只有漆黑,再出口的显然是此时不在场的那个人的意思。

“大人还是多加检验为好,若有差池,你我又如何担得起干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仔细着没有搅扰其余士兵庆祝胜利的喜意。长官和秦将军绷着脸指出两三个人跟着淮越的人去清点物什一个长脸的从秦向涛面前过经过,紧接着又是一个高鼻子和一个宽脸颊。

这特使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从营地到营帐,每一句都有始有终,没有一点把柄可以下手。当地的长官也气闷,好不容易到了主帅营帐,愣是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小话。而秦将军还因为那‘威胁’暗自恼火,心底深处也有不知他预备如何的忧虑。至于他的儿子,秦向涛满眼都是那个淮越来的特使,可特使正撩开门帘向外张望,一番暗流涌动的口舌交锋之后,特使看着外围的兵卒却没了笑容。

他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这会站在身边的是谁,只是喃喃地念着,端正和善的脸上笼罩着愁。

“本该阖家团圆的时候,怎么能够打仗呢......”

风停了,不知是哪里来得擂鼓声。

“是啊,怎么能打仗呢......”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处,沉甸甸的,手指扣住他的锁骨。秦向涛听见大哥吩咐他也去监督清点淮越之物,他没有辩驳,恭敬应是后便出了主帅营帐。外面的兵卒仍在庆祝,为打了胜仗高兴,为打了胜仗后还活下来的人高兴

本该阖家团圆的时候

特使的声音被兵卒的欢呼托举起来,比笑声更大,比寒风更冷。秦向涛独自一人往前走,他攥紧拳头,想着他的祖母、母亲和妹妹都在京城。

手上猛地一痛,秦向涛又一次抬起手。他原本以为一定洗净了的手原来还残存着血,隐藏在他的指甲缝里,不知怎么逃脱的。

这些日子,他就是用这样的手吃、喝、睡的?

肚腹中翻山倒海,秦向涛绷着脸继续朝前走。可他好像已经吃到了过分腻人的肥肉,喉咙里的东西压不住。

姐姐......他还有姐姐和外甥在宫中。

而皇上就要死了......

大哥叫他的心不要想岔了路,可那难道是他一个人的祖母、母亲和妹妹么?

地上的东西叫他恍惚以为南地下雪,抬起头又庆幸自己是一个人过来的,少了父兄的盘问总是松快许多。

长风又起,远处擂鼓。秦向涛有些懊恼自己胡思乱想,路上耽搁,这会恐怕‘监督’不了什么。到了地方,果然人数了了,细瞧除了堆积的劳军之物,就只剩一个高鼻子,一个宽脸颊了。

“咦?”

高鼻子把宽脸颊摔倒在地上,隐隐约约,嘴巴一开一合,好像在说

“这是叫我们跟着白白送死么!”

第186章

防冬害及时止损

临近傍晚总是变得安静,各家都预备饭食。一行行白烟升起,冷风扑面,寒热交替中叫方将军看到北阆的城池。

城墙上放着饼和汤,那原本是方将军的副将送来的,他刚把这些东西放下的时候,方将军还能听得到街上嬉闹的声音。而此时街上玩闹的孩子消失,讨生活的人也回去他们总有一张凳子可以坐,即使歪斜或坡脚,但总是将安宁端得很稳。

南城的街巷就这样安静下去,但这寂静不是了无意趣。归巢的三只倦鸟映在汤面上泛着的油花里,圈套中困着一只威武的虫子。

方将军曲起左手手指,拿惯了刀斧,适应风霜的粗壮手指做不出精细的活计。他想要将虫子捻出来放生,可再张开拇指与食指时,那分食一碗汤的生灵连一具全尸都没能留存。

再往前去就是直面战场的南地,只是那边刚取得一场小胜,这时应该也沉浸在庆功的喜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