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华美的宫室,晚云并非第一次来。跨过高大的门槛,踏着厚厚的丝毯,穿过几重厅堂,内殿里,香烟袅袅。是龙涎的味道。皇帝身上披着一袭锦袍,正在窗边读书。
裴安和晚云上前见礼,皇帝抬眼,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扫,落在晚云脸上。
“长勤来了。”他缓缓道,“还有晚云,今日怎么来了?”
那声音平和,听上去颇有几分慈祥,但晚云知道,这不过是表象。
“民女是为了河西仁济堂而来。”她垂眸答道。
皇帝的目光定了定,看向裴安。
裴安微笑地看了看皇帝手边的茶杯,神色从容,道:“若儿不曾猜错,父皇这茶,是徽州毫露?”
“正是。”皇帝道。
“宫人不识烹煮,茶汤还未出色,寡淡无味,不足以呈奉父皇。待儿亲手为父皇烹煮,让父皇尝一尝,如何?”
皇帝颔首,抬了抬手。
裴安应了,将那杯茶捧起,躬身退下。
闲人退尽,殿内只剩下晚云和皇帝。
皇帝扫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晚云,道:“昨日,你可去看了九郎率大军入城?”
“民女看了。”晚云道。
“如何?”
“陛下威加四海,福泽天下,万民之幸。”晚云垂眸道。
皇帝笑了一声,让她起身。
“这话,朕从七年前得了天下之后,每日都要听上百遍,说多了,连朕都信了。”他将手里的书放下,道,“河西仁济堂之事,朕与文卿已经议定,你还想谈什么?”
“那是师父应下的,民女不能应。”晚云道,“民女此来,是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看着她,问:“你可知,此事关系着你和九郎的婚事?”
“知道。”
皇帝不由地笑一声:“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不说你逾越了,坏了规矩,朕倒是想问一句,九郎哪里不值得河西的仁济堂?不过是个嫁妆,你师父出的起,你又有甚不能应的。”
晚云平静道:“九殿下不是物什,什么也换不来,什么也都不能换。仁济堂亦然。在圣上眼里,仁济堂兴许只是几间铺子,与民女却是家人和朋友,他们与九殿下不分高低。河西仁济堂只是,是因为师父疼惜民女,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替民女求得心中所想,可民女不能这般自私。”
说罢,她正色一拜:“求圣上收回旨意!”
皇帝垂眸看她伏在地上的身影,眯了眯眼。
“朕为何应你?”他说。
晚云道:“陛下答应民女,有许多好处;若不答应,却只有坏处。”
“哦?”皇帝忽而起了兴致,“你细细说来。”
“陛下之所以要河西仁济堂,目的有二,一为稳河西,二为求西域。无论哪条,前提须得仁济堂活着。若将师父的总堂比为树根,河西分号则无异于枝桠。若陛下将河西仁济堂拿了去,便无异于将枝桠砍了去。树有根,尚且能活,枝桠却不一定了。”
皇帝嗤笑一声:“朕的朝中人才济济,难道还找不出第二个文谦?”
三百七十六、夏至(一百三十六)
晚云恭敬地回:“仁济堂有今日,师父居功至伟,但若无门人同心协力,师父纵然有通天本领,至多也只能富甲一方。陛下看河西诸城,凉州、甘州、肃州、瓜州,城与城间隔少则五六百,多则近千里,若无仁济堂的商队频繁在城与城之间往来,在中原与河西之间往来,互通有无,相互盘活,河西诸分号便犹如一座座孤岛,迟早被内耗耗干,这也是为什么无论放在哪行哪业,河西出不了大商号。”
晚云望着皇帝,道:“且陛下知道,朝中确实再无第二个文谦。”
皇帝听得这话,忽然目光一凛。
“你师父便是这般教你大放厥词的?”
“师父不曾教民女这些。”晚云道,“师父的性子,圣上想必比民女更明了。他不喜拼嘴上功夫,所有赞誉都是靠一件件做出来的。故而他能够将仁济堂做成今日模样,也是因此,这么多年来,圣上就算鲜少见到师父,也仍然放心让师父为圣上做事。放眼天下,又有谁人还能当得起圣上如此看重?”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
晚云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犹豫,因为事实再明朗不过。表面上看,文谦依赖皇帝发了家,其实皇帝又何尝不需要文谦?否则以二人之间的分歧,早已你死我活分道扬镳,但皇帝得天下以来,十年过去,他不但不曾一脚踹开文谦,而且还打算与文谦捆绑得更紧。因为他心知肚明,没有第二人能担起文谦的重任。同时指挥两套人马,一套明、一套暗,还让两处开花,何其艰巨。就算他能强行将仁济堂收入囊中,可没有文谦,仁济堂就是一副空空的躯壳,毫无用处。
故而,她料定皇帝此番先取河西的分号不过是一次尝试,最终能不能做好,他其实并无十足的把握。
但晚云不能让他试。若试成了,打开了他的野心,则其他分号难保。若试不成,则河西多年的经营将灰飞烟灭,无论如何,损失的还是仁济堂。
“陛下。”她继而道,“如今西域初归,西海国未平,而河西西抵西域,南接西海国,仁济堂和皇城司仍大有作为。仁济堂若在此时变动,只怕得不偿失。”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远。
“故而朕有意让你看好九郎,”皇帝道:“只要稳住了河西,无论西域还是西海国,皆不在话下。你替朕做事,朕让你当齐王妃,乃两全其美。是你和你师父贪得无厌,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话虽严厉,当晚云的心头却松了口气。
如果皇帝没有被她说动,那么他不会跟她说这许多废话。
皇帝和文谦先前一番讨价还价,多少是窝着一口气的。晚云现在来请他收回成命,无论如何也要递一个台阶。
“陛下明鉴。”晚云向他一礼,道,“师父并非故意忤逆陛下,而是因为深知民女的性子,知道民女必定坏事,才有意将民女摘出皇城司。”
“哦?”皇帝清冷一笑,不紧不慢道,“你师父百般夸赞你,说你天生伶俐,怎么就会坏事了?”
“那是因为师父知道民女对九殿下的心意,也知道民女的性情有不足之处。怕民女意气用事,坏了陛下的大事。可他同时深知陛下对九殿下的顾虑,知道若忤逆了陛下,陛下定然不喜,为了让陛下安心,纵然不舍,师父也依旧答应将河西分号交出去。”
“坏了朕大事是何意?”皇帝道,“你是说,纵然朕令你监视九郎,你也仍会站在九郎那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