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1 / 1)

这是许多年来,皇帝第一次在裴渊面前提他的母亲。

裴渊的目光动了动。

“自然不是。”他说,“儿臣知道父皇疼爱母亲。只是父皇是一家之主,要权衡利弊得失,所以才息事宁人,让母亲直到死也得不到一个公道。而始作俑者早就洞悉了父皇的心思,知道就算父皇知道了也无碍。可就算父皇一再忍让,粉饰太平,事情宁息了么?不曾,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如今又发到了儿臣的头上。始作俑者为何胆敢不顾朝廷命令,不顾百姓生死,在凉州一再生事?不过是一样套路。就算父皇知道了也无碍,因为利弊相较,父皇还是会选择继续息事宁人。”

这话,语气恭敬,却直率得犀利。如同捅破了窗户纸,将父子二人多年以来的心结通通摆了出来。

“治国之事,儿臣才疏学浅,资质平庸。”裴渊继续道,“可儿臣却知晓,父皇如今治国,仍秉承当初的治家之道。儿臣所说的公道,一直都掌握在父皇手中。可父皇从来吝啬,甚至对于母亲。儿臣从前确实怨恨父皇,可如今,儿臣只想问父皇一句,这一切,难道真的就是父皇初心?”

皇帝盯着他,目光锐利,脸色沉得吓人。

“胡言乱语。”好一会,他说,“陷害你母亲的卢氏早已被朕处死。是谁跟你说这些的?”

裴渊不答,只道:“可怜三兄,他母亲枉死,成了别人的替死鬼。”

皇帝有些许慌乱,胡乱斥道:“胡言乱语!出去,你现在现在就给滚出去!”

裴渊沉默地立在原地,看着盛怒的皇帝。

那脸上怒色越盛,就越显得裴渊从容不迫。

“方才儿臣说了,这些事,其实都是一回事。父皇以天子之名,坐拥天下,施以治国之道。但此道若早就被人利用和裹挟,天下还是父亲的么?纵然是父皇,也不过是他人的棋子罢了。”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狠狠打到了裴渊的脸上。

皇帝气喘吁吁地盯着裴渊,问:“无知小儿!你知道什么?”

三百零八、夏至(六十八)

那一掌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可裴渊却不觉得痛,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平静做礼,道:“儿臣告退。”

说罢,他转身离开太极殿。

行至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回望。皇帝仍站在那里,身形似乎已经有了些佝偻着,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显得苍凉而孤单。

裴渊心中长叹,收回目光。

快到宫门的时候,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唤他。

看去,却是朱深。

朱深小步跑前来,面露担忧,道:“方才之事,殿下不要放在心上,圣上不过一时气急,等过两天缓过来,殿下再来跟圣上认个错,哄上两句,此事就无碍了。”

裴渊听罢,忽而觉得有些可笑

皇帝看似高高在上,其实也不过是个苦主。与人冲突了,也要居高临下地等着人示好。

但可知这世上有许多人,是宁死也不会来示这个好的,例如他母亲。

裴渊淡笑,道:“知道了,阿公不必担忧。”

朱深忍不住继续道:“殿下太过心急了。殿下在圣上心中是独一份的,常常叨念着九郎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河西冷不冷,风大不大,九郎的头疾好了么?殿下瞧,殿下这一回来,提了皇城司办案一事,圣上没说什么就应了。有这般情分,殿下何苦去碰圣上的逆鳞呢?”

“阿公说的是。”

朱深看着他,颇是无奈。

裴渊的裴渊小时候,母亲岳氏疯了以后,裴渊便被接到了那时的镇南王裴宴身边管教。但裴宴好游历,常不着家,是朱深亲力亲为地将他拉扯大的。

所以,在朱深面前,裴渊永远不会说重话。

当年裴渊王府开立时,看朱深年纪大了,曾提出让朱深去他府上养老,可朱深却拒绝了,私下里跟他说:“老奴知道陛下太多事情,要避嫌,不好把麻烦带给殿下。”

无论何时,朱深心里头都会为裴渊。而无论好话歹话,只要是从朱深嘴里说出来的,裴渊都会听进去。

裴渊向朱深道:“阿公最近好么?记得去年你在信中说常犯腰病,最近如何了?”

朱深拱手笑道:“谢殿下时常惦记着老奴。人年纪大了,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不碍事。殿下给老奴捎来的药材,老奴用着着实好,已经恢复了许多。”

说罢,他笑了笑,问:“方才殿下在圣上面前说,殿下心仪的女子,是文公的弟子?”

“正是。”

文谦的弟子啊……

朱深颔首:“文公仁善正直,这位娘子,想来是一位品性出众的人。能遇到个厮守终身的人不容易,许多人都是两眼一抹黑,牵起个人拜了堂,日后如何只得听天由命。殿下这样知根知底的也甚好。”

裴渊不由笑了笑,道:“我还以为阿公要像父皇一样,叫我知难而退。”

朱深反问:“莫非老奴劝殿下,殿下就当真知难而返么?怕是越发坚定吧?”

裴渊道:“在阿公眼里,我倒是跟个不经事的毛头小子无异。”

朱深一笑,眼角露出两道深深的褶子:“殿下如今长大了,经了许多事,早不是当年那般只会愤懑惹事。不过说变也未变,凡殿下认定之事,谁也强拗不得,就连圣上也一样。”

裴渊知道他指的是方才殿上的事,沉默片刻,道:“阿公,我有一事不明。我记得过去,父皇与文公交情匪浅,常有往来,为何近几年却疏远了?我还想着我若能娶文公的徒儿,父皇即便觉得于礼不合,也不会动怒,不想他方才言语,竟是深恶痛绝之态,着实让我不解。”

朱深看着他,目光闪了闪,少顷,道:“都是些陈年旧事。兴许有些误会,圣上和文公都各自忙碌,少有时候坐下来聊一聊,但无论如何,多年的交情总是在的。”

裴渊看着他的神色,没有多问。

这些话,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他从谯国夫人那里知道了皇帝与王庭、常仲远的恩怨,却不知皇帝为何与文谦越发疏远。裴渊颔首道:“听闻文公前阵子进宫来给薛鸾治病,父皇那时也未召见么?”

“圣上那几日忙碌,等想起来时,文公已经离京了。”

裴渊却不这么认为。皇帝一日要见的人何其多,多一个也不算多。一直见不上,不过是一个拖着不见,一个为不见而急着走罢了。

此事,既然当下朱深不愿多说,他也只好日后另寻途径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