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嘻嘻赔笑,文谦没好气地看她,叹息道:“你的境况又如何能与我做比?我当年是因为你师公去的突然,才不得不接了掌门这棘手活,你并非被逼无奈,没必要硬着头皮往上头撞。纵然你一腔热情,乐意这么干,师父也得为你多想两步。你得先去看看京师的模样,品一品里头的滋味,再决定是否要嫁到那里去。”
这么说来,师父已然同意了七成了,晚云目光一振,道:“师父要我做什么?”
文谦徐徐道:“我想让你去京师分号,当吾道的副手,与他共同执掌堂中事务。”
晚云先是一惊,而后,眼眸亮了起来。
“师父所言当真?”她问。
文谦看她的兴奋模样,蹙眉道:“自然当真。你高兴什么?京师分号可是块硬骨头,纵使是你师兄也不想碰。”
晚云在河西时曾听师兄抱怨过一二,说京师分号不赚钱,叫师叔姜吾道很是头疼。
她知道姜师叔的厉害手段,更明了其中之不易,所以赶紧收起兴奋,道:“我并非小看京师分号。我高兴是因为师父过去总不愿我碰堂中事务,如今却愿意了,我自然高兴。”
文谦眉头挑起:“你还有此等上进心?”
晚云清了清嗓音,一脸正色:“这是什么话?师父有所不知,我前阵子在凉州时,师伯曾说,师父和师兄的名号冠绝天下,我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出去却寂寂无名,只能顶着师父和师兄的大名撑门面。我嘴上虽说没什么,但心里头也觉得对不起师父多年栽培。如今可好,我是京师分号的二主事,听起来比师兄差了些,可也聊胜于无。”
文谦过去不让她触碰仁济堂的事务,是不愿让她卷入皇城司的旋涡中。在仁济堂,排面越大,卷的越深,一如徒儿王阳,盯着京师堂主事的名号,已经到了无可抽身的地步。所以从一开始,文谦就坚决地让晚云只当个不知名的小郎中。
不过看来,她并不满足。文谦看她三言两语地把京师分号二主事的名号给自己冠上了,不由得好笑,他道:“你先别急着跟外人说,此事还要与你师叔细细商议。”
晚云笑嘻嘻:“师父慢慢商议,反正师叔早想拉我去京师堂了,他若得知,必定高兴!”
文谦看着她得意的模样,不忍心跟她说太多实情,决定且让她高兴两天。京师堂的事情异常复杂,尤其还涉及皇城司……让她参与进来,就是要告知她皇城司的事情了。
文谦长叹一口气。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晚云不知他为何叹息,以为他怕自己吃不了苦,忙安慰道:“我好歹是师父的徒儿,定不叫师父失望!”
晚云离开许久,文谦仍久久坐在案前。
袁旺端了一碗药进来,替他将油灯挑亮,劝道:“夜深了,掌门还是早些休息吧 。”
文谦眨眨眼,不知不觉竟盯着那烛火看了许久,眼神有些昏花。
他轻轻闭上,道:“我方才和晚云说了让她去京师之事。”
二百四十六、夏至(六)
袁旺看他疲敝的神色,料他这些天反复纠结的额就是此事。他替文谦铺好床,道:“掌门还是下定决心这么做了?”
“嗯。”他边揉着眉心边说:“我寻思了许久,正如鸿初所言,此事已经没有再瞒的必要。起初想她嫁到广陵去,就是让她和仁济堂撇清,如此一来,仁济堂即便垮了,也能保住她一个。可如今,就算我想将她推开,皇城司和京中也不会放过她。与其继续瞒着,不如先让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好早做决断。”
袁旺点点头:“在下以为,掌门做的没错。与其让娘子糊里糊涂地跟着,不如让她早些知道。娘子是个伶俐人,说不定还能帮上掌门的忙。”
顿了顿,他问:“不过掌门何必这般麻烦,将事情与娘子说清楚,就在这里决断,也就不用大费周章跑到京师去。”
文谦摇头:“她是什么性情,你不明白么?若光讲道理有用,她又何以千里迢迢溜去河西?”
袁旺了然,道:“还是安排娘子做二主事么?”
文谦知道袁旺这么问的原因。
各个分号向来没有二主事这一说。要么是主事,要么是掌柜。主事是拍板的,晚云目前还够不上,跑堂其实又是个干活的,他也不愿她太过操劳,于是起了个二主事,算是为她开了先河。其实用意就是让她来执掌,但是让姜吾道在一旁看着,防着出事。
当然,此事还有另一层考量。
文谦端起药碗,将药喝尽,道:“她是仁济堂的人,对于京中贵胄而言,不过三教九流,被人指手画脚也是难免的,但加上二主事的名号,还是比郎中要强出许多,好歹在官场以外无人敢欺。她日后要立足,也须得有自己的势力,一吆喝要能叫得出百把号人给自己撑腰,纵使说不上话,但不至于没有依赖。”
说罢,他又笑了笑:“晚云小时候,姜师弟就说她有当匪头的架势,若能吆喝上,还真就一语成箴了。”
袁旺捂嘴笑了笑,道:“娘子小时候唤人打架,阿承总是不由自主地跟上。我责罚他,他便委屈,说娘子那声吆喝一出,所有人都蜂拥而上,若自己不去显得怯懦。”
文谦无奈:“也不知仲远那样儒雅之人,若知晓女儿长大后这般彪悍,也不知会不会怪罪于我。这些日子,我认真想了想,好些事,当真不好与他交代。”
袁旺知道文谦又勾起了些伤感的心思,忙道:“掌门一手将娘子养大,又教了她许多本事,何愧之有?听掌门平日说,常公豁达,必定也乐见娘子这般不输男儿的架势。”
不知不觉说起了常仲远,文谦又忽而沉默,兀自陷入了回忆里。
袁旺上前搀扶他到床上躺下,问:“掌门这阵子心事颇重,是否想起了许多与常公的往事?”
文谦淡淡道:“我这一生所遇的人之中,仲远最为渊博。每当我遇到困惑,便会想仲远会如何处置。不过晚云今日一遇倒是点醒了我,我非仲远,她也非她父亲,我二人都没有那等智慧。我当初没有依仲远所言远离裴宴,她也不会听我的劝离开裴渊,想来,这丫头还是似我更多,有几分不计后果的莽劲。”
“要不怎么说,养恩重于生恩。”袁旺笑道,“所以掌门忽而想通了?”
“我除了想通还能有别的法子么?那丫头都离家出走了。”文谦嗤笑一声,“我既然劝不动他,就老老实实当个老好人师父,想办法让她如愿以偿。”
“那掌门必定有绝妙的法子了?”
文谦幽幽看着房梁,“也不知是否绝妙的法子,能做到什么程度,就看后生们的造化了。”
文谦的精神渐渐好转,又重新忙碌起来。
晚云听他偶尔与袁旺说起归期,怕他乘兴离去,赶紧向他请教起一件事。
“师父,阿兄的母亲当年中的是什么毒?”
彼时文谦正在吃饭,听罢顿了顿,问:“你问这个做甚?”
他自然知道晚云问这个做甚。
王阳曾在信中提及,陶兴向晚云提起过以毒攻毒的办法。文谦初闻时,恨不得将那姓陶的扔到沙漠里。以毒攻毒,多阴险的法子,他居然说得出口。
待晚云将前后之事毫不隐瞒地禀报,文谦只淡淡地说:“忘了。”
晚云对他这副神情十分熟悉,那并非是真的不知道,而是恨不得把“就是不告诉你”几个字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