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云收好信,看看天色渐渐暗下来,便去伙房取了膳食送去文谦房里。
她叩了叩房门,是袁旺开的门,文谦披了件长袍坐在榻上,案上摆了好些信件。
显然二人在房内议事。
她和师兄从小就知道规矩,文谦议事时不得打扰,便道:“旺叔,我看师父还未用膳,取了些好克化的粥食给师父。”
文谦声音和缓,道:“晚云进来。”而后,又对袁旺道,“方才之事就如你说的做。”
袁旺称是,替文谦收拾了信件,腾出案几,又替晚云将膳食放在案上。
晚云看他做事那样妥帖,便笑道:“昨日师父抢了旺叔丝绦,等明年端午我再给旺叔补上。”
袁旺也笑笑,道:“有劳娘子记挂,在下先谢谢娘子。”
文谦支起筷子,哼哼道:“他那糙人,哪能享用那等雅物,你给他也是压箱底,还不如给我包粽子。”
袁旺讪讪,无奈地看了看晚云,行礼退下。
晚云坐在一旁,看文谦盯着食案上的清粥小菜,料他胃口好些了,于是放下心来。
她说:“师父快尝尝那小鱼干,今年春天才捕上来的鱼,不少还有籽,甚是鲜美。”
文谦看一眼,眉头一展,道:“你父亲也喜欢吃这个。我以前买酒前来,他就拿这些给我下酒。当年我第一次初见这等小鱼干,觉得你父亲抠抠搜搜,几条干柴小鱼塞牙缝也不够,还寻思着日后给你父亲留几个钱,让他吃好些。后来吃罢才知,你父亲也是个行家。一方水土养一方鱼,这里养出的鱼最是鲜美。”
晚云怔忡片刻,这是文谦头一回跟她主动提起父亲。
她不由得兴奋地问:“是么?师父这么说,我倒是有个疑惑。小时候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知晓,再算一算,父亲当教书先生得来的那点钱其实没有多少,必定养不活我们一家人。并且他与母亲从不事农,没有进项,那时,父亲是否常得师父的资助?”
文谦笑着摇头,道:“你父亲那样的人物,赚钱实乃易事,犯不着拿我的钱。他父亲当教书先生不过打发时间,正经赚钱靠的是卖字画,我不过稍稍帮忙,让他多卖几个钱。你去益州城中的书画行问半山居者的字画,兴许还能见到一两幅,不过价格已经是当年的十倍不止。”
半山居者是父亲的雅号,晚云倒是知道。听得这话,她诧异十分,不想父亲竟还是个书画名家,不由心生崇拜。
“原来父亲那样厉害。”她愈加好奇,又埋怨道,“师父这么跟我说多好,为何过去从不愿说……”
文谦毫无愧意,淡淡道:“我早与你说过,流连过往无益,人总要往前看的。”停了停,他补充道,“你父亲必然也是此想。”
“那为何现在师父又愿意跟我说了?”
文谦放下筷子,神色严肃:“我想让你知道,你父亲是睿智之人,最知晓平凡之不易。他最后给我的信中,对你的期盼就是让你像寻常人家的女儿那般,嫁个良人,踏踏实实过日子。”
那目光颇是认真,晚云心头咯噔一下,料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师父,”她小声道,“师父说的是阿兄的事情么?”
文谦点点头:“你和九殿下之事,鸿初已在信中与我说了许多。我是何等想法,想必你师叔师伯也反复跟你说过了。我今日要告诉你,这不仅是我的心愿,也是你父亲的心愿。你父亲,并不愿你嫁入帝王家。”
晚云抿抿唇,没有说话。
文谦看着她,神色严肃。他们虽然是师徒,但在以往的日子里,晚云少有看到他这副神情。
其实文谦说的道理,她都懂,方庆和姜吾道已经反反复复和她说过多次。即便文谦不提,她也能猜到他是什么态度。
“师父,”晚云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正色道,“父亲过往的种种,我只能从师父的只言片语里知晓。听师父言语,父亲处事睿智,见解透彻,是我所不能及。但师父可曾想过,父亲早已不在,我亦早不是他身边那懵懂不知世事的小童。我知道师父怀念父亲,但师父所愿,亦不过是让我替父亲继续活着。到头来,我兴许活不成他那般大彻大悟,依旧是糊涂的。我知道师父想护着我,可师父若只将我护在羽翼之下,却不能信任于我,让我去找出自己的路来,这必定并非父亲心中所愿吧?”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理直气壮,目光坚毅。
文谦看着她,一时间,竟有一丝恍惚。晚云那说话有礼又执拗的神态,分明有几分常仲远的影子。
其余两章中午发!
二百四十五、夏至(五)
晚云继续道:“即便父亲觉得即便如此也无所谓,可父亲已经离开我多年,并不懂我。而师父则不同,师父陪伴我至今,只我并非将就之人,有想做的事,便定要做到。师父,我不愿糊里糊涂地嫁人,亦不愿糊里糊涂过完这一辈子。”
说罢,她忽而起身,在文谦面前跪下,郑重一拜:“这是徒儿的心愿,求师父成全。”
文谦看着她,默然不语。
她上次这般在自己面前跪拜,还是九年前。
那时,她一边哭着一边跪在在他房前,求他放她回那山居。他自然不允,于是狠着心,让她跪了一夜,病了五天。
他毫不怀疑,若是他今日不允,也不知她要跪到何时。
但他发现自己老了,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铁石心肠。而晚云,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童。
文谦叹息一声,搀她起来,道:“那裴渊究竟有甚好?叫你念念不忘?”
晚云听他言语中似有松动,赶紧道:“阿兄自有千万般好。我知道师父不稀罕他的头衔和身家,我也不在乎这些。师父有所不知,我此次随阿兄征战,看着他如何领着千军万马大战,当真英武无双!虽然险象环生,但阿兄逢战必胜,日后我跟师父一一道来,师父必定也会为之惊叹!”
文谦看她两眼放光,不由得哼哼了两声。裴渊在河西的事情,他早就从皇城司的谍报中知晓,没有兴趣多听一回。
“能领着千军万马大战之人,不止他一个。”他瞥着她,“你看上的,就是他杀人本事大?”
“自然不是。”晚云即刻道,“师父可知阿兄为何能百战百胜?那是因为他有情有义,待人极好。师父去一趟河西看看就知道了,从他身边的人,到帐下最寻常的士卒,没有人不敬爱他,故而无论遇到何等艰辛,他们都肯豁出命去。”
文谦只觉额角发胀,靠在凭几上,用手指按了按头。
晚云见状,忙走过去,替他揉按穴位。
“师父,”她半是撒娇半是恳求,“你从前常说,人活一世,什么名利都是虚的,唯人品最重。师兄他们见过了阿兄,就算对他行事之法有些许腹诽,也不曾在人品上挑出半点不是来。师父,你就成全弟子这一回……”
文谦睁开眼,看着晚云,目光深远:“你可知,你与他若要走到一处,前途有多少阻碍?”
“我若说知道,师父必定说托大,确实,我不明白的事情还有许多。可师父跟我说起二十多年接过掌门之位时,觉得人最重要的是上路,只有开始走了,前路才能看清。是山是水,是雨雪是雷电,一程一程地跨。跨不跨的过去,试试才知道。更何况……”她红着脸笑道:“我并非只有一人,还有阿兄陪着我,我们总会找到法子的。”
文谦哼笑一声:“你倒机智,拿我的话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