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握住我自己的命!”沈?i字字句句仿佛刻入骨髓,“萧夫人,不过是一个官宦人家的主母,却可以任意打杀我的下人,将我逼入死角。魏德,不过是帝王家奴,却可以灭谢府满门,没有人可以和他抗衡!先生,仁义救不了我,忠孝护不住我,唯有挟刀在手,唯有大权在握,才可以报仇,才可以握住我自己的命!”
“小潋,你也这么想么?”戴圣言问道。
“是,”夏侯潋道,“我也这么想。”
“所以你助纣为虐,跟着惊澜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我知你忠心护主,可你这是愚忠啊!”戴圣言沉沉叹道,“孩子们啊,你们说你们要握住自己的命,可你们当真握住了吗?结交你们从前所厌弃的,躬行你们从前所不耻的,这就是你们握住的命么?惊澜,倘若这就是你要的命,那老夫倒希望你不如在十二年前就死在那场灭门之祸里,从未逃出来过!”
沈?i的心像被狠狠敲了一下,剧烈地疼痛。
他没有说话,外面的风穿堂吹进来,吹得他冷,心头像卧了一团冰雪,从里到外都是凉的。他没有话要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是他自己选的命,所有苛责,所有报应,都要他自己承担。
戴圣言慢吞吞地站起来,艰难地挪着步子到沈?i跟前,忽然扑通一声,竟跪了下去。瘦骨伶仃的影子罩在沈?i身前,他惊愕地抬起头,看见老人苍凉的目光。
沈?i惊道:“先生!”
夏侯潋也抬起头,目露惊讶。
“我的几句教训不是煌煌天语,不是金科玉律,什么也改变不了。小潋之前问我,这世间有没有纯善,有没有极正,我回答不了,回答不了啊!你这个孩子,命这样苦,你走上这条路,我又岂能怪你!”戴圣言扶上沈?i的肩头,青年瘦削的肩膀在他掌下微微颤抖,他落泪道,“可是你若不死,我对不起枉死在你和魏德手上的无辜之人啊!”戴圣言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如今,唯有一法!戴某厚颜,恳请厂公答应戴某一件事!”
沈?i涩声道:“先生请讲。”
戴圣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枯瘦的脸颊肃穆森然,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厂公在位一日,便尽你所能,辅佐幼主,肃清朝纲,还大岐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千难莫阻,万死以赴!”
他字字咬牙,字字入骨,那一刻,仿佛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他苍老的声音在一圈圈回荡。沈?i艰难地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脸庞冷肃得像崖上青松老石。
沈?i扶着戴圣言的手臂,垂下眼眸,惨然一笑,道:“好。”
“你可知你身为中宫内监,帝王家奴,不与圣上同心,而与诸臣同德,会有何后果?”
“我知道。”
“你可知若有朝一日,皇上厌倦你的劝谏,再有奸宦从中作梗,你蒙主厌弃,为主驱逐,你会如何?”
“我知道。”
“你可知道无论你做何努力,或许终你一生都摆脱不了奸宦权监之名,为百姓所唾,天下共弃?”
“我知道。”
夏侯潋听着沈?i清冷的声音,忽然觉得很难过,可他没有法子,谁都没有。
“好,好。”戴圣言哀戚地笑了笑,伸出手掌,道:“三击掌为誓。”
沈?i抿着唇,击上戴圣言枯槁的手掌。一下一下,清脆的掌声在窄小的屋子里回响,每一声都坚决而果断,遥遥传出去,一直传到他生命的尽头。
三下击完了,戴圣言看着眼前两个青年,露出悲伤的笑容。深深的疲惫从身体的最深处袭上来,天光忽然变得明亮又眩目,在那一刻,戴圣言忽然预感到了天命将近。
他伸出手,抚摸沈?i苍白的脸颊,这个孩子遭了太多苦,他明白,他一直都明白。所以他藏着私心,他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他本该秉公执法,审他死罪,可他终于被私情裹挟,顺从了他的私心。
他怎么能送他去死?这孩子有这样倔强的眼睛啊!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即使埋身在尘泥里,也要拼了命抬起头。他的心如此高傲,旁人可以践踏他的身躯,却践踏不了他高傲的心。戴圣言眼里流下泪来,撑着沈?i的手臂站起身子,把他往门外推:“去吧,去吧孩子,去做你该做的事。”
沈?i和夏侯潋再次磕头,出了小院。回头望去,老人立在深深庭院之中,慢慢变成一个黑不溜秋的影子。
沈?i转回头,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马车那走。夏侯潋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条窄窄的胡同长得没有尽头,一直绵延,到无穷无绝,而沈?i独自走在那里,形单影只。夏侯潋很想赶上去,说少爷你不要一个人走啊,有我陪着你。
“夏侯,”原本侯在门外的司徒谨忽然走过来,低声道,“宗人府那边说太后秽乱宫帏,按例当赐鸩酒,前来向督主报备一声。督主这个模样…现在方便说么?”
夏侯潋停了步子,却仍然望着沈?i。
他攒起眉,眉宇之间忽然就冷峻了起来,“不必说,直接赐吧。”
司徒谨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还有太后的贴身大宫女朱夏,当如何处置?”
夏侯潋想起那个女人,在广灵寺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观音殿前落眼泪,大概是在为沈?i难过吧。
“她在哪?”夏侯潋问。
“宗人府。”
第83章 长夜未明
宗人府。
夕阳在金龙和玺上点染,一点点扩大,慢慢移上飞檐翘角,最后到屋顶的脊兽,鲜红如血。司徒谨为夏侯潋推开宗人府的红漆大门,露出黑洞洞的里间。
“我在这里等你,府衙快要落钥了,你快点。”司徒谨道。
夏侯潋点点头,提步跨过门槛。司徒谨站在夕阳底下,注视着他一步步没入黑暗。
朱夏面对墙壁坐在牢房里,她穿着白色的囚衣,长发披在肩头,远远看过去,像一个被遗弃的女鬼。夏侯潋走过去,跪坐在栅栏外面,将雁翎刀放在地上。
“你来了。”朱夏幽幽叹着气,仿佛早已知道今天的结局。
“是,我来了。”夏侯潋低声道。
“是厂臣派你来杀我的么?”
“不,是我自己来的。”夏侯潋垂着眼眸道,“我不信任你。李太后尚未出阁的时候你便是她的贴身丫鬟,你们相伴多年,情深义重。太后所知道的督主的秘辛,你也一清二楚,很抱歉,我必须杀了你。”
朱夏怔了怔,半晌之后,吃吃笑了起来,“情深义重……是呀,我陪着娘娘,从闺阁里的小姐到乾西五所的才人,我看着娘娘一步一步登顶,成了这紫禁城最尊贵的女人。可是她最后还是骗了我,她说她会放厂臣一条生路,她说她不舍得我做寡妇。可是后来呢,广灵寺进香是请君入瓮,厂臣便是那瓮中之鳖!她要杀厂臣,竟一点儿生机都不留!”
夏侯潋静静看着她。
朱夏慢慢站起来,木偶一般走到栅栏边上,看着空荡荡的黑暗,“可是厂臣便是真的么?什么情分呀,都是骗人的。他送我胭脂,关心我照顾我,都是骗我的,他只是想从我这儿探听娘娘的虚实罢了。他们都门儿清着呢,只有我脑子糊涂,摸不清真假,还以为娘娘待我情同姐妹,还以为厂臣真心爱我。”她低头看夏侯潋,凄然笑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