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把女儿往宫里送,是因为知道卿云没有证据,觉得这事永远不会东窗事发。”娄二奶奶平静地道:“太妃娘娘不信,也大可以当我们今日是胡言乱语,我把卿云往赵家一嫁,未必赵家还护不住自己嫡亲的儿媳妇?只怕到时候东窗事发,伤了太妃娘娘的名誉罢了。”
说她泼,这才是最泼的时候,连旁边的崔老太君都倒吸一口冷气。魏嬷嬷更是气得浑身乱战,还要骂她,老太妃却冷冷道:“文娴。”
魏文娴是魏嬷嬷的名字,老太妃这样的语气,可算厉害,魏嬷嬷也知道自己维护柳家太过,暗自警醒,垂手退到一边。
老太妃这才收起目光,打量起地上的娄二奶奶来。
“都说你厉害,果然是厉害,你说你带女儿去找柳夫人理论,她看穿你没有证据,是你故意卖个破绽给柳夫人吧?我说要找个女孩子带在身边教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知道她笃信你没有证据后,肯定会把女儿送到我这来。你知道你就算手握证据,想要告柳家,也只能对簿公堂,这样会伤着卿云。所以你以退为进,让柳夫人以为自己棋高一着,把女儿送到我这里,如今我答应收她的女儿,你再来我这告一状,是我的人犯的事,我不能坐视不管,只能替你主持公道,一切静悄悄解决,卿云也不受损伤,柳家母女也死路一条,这才是一石二鸟!娄二奶奶,都说你俗,这手段实在不俗啊?”
她确实是宫中出来的人精,千年的狐狸,不过这电光火石间,已经将娄二奶奶全盘计划看得清清楚楚,别说崔老太君,连卿云都有几分惊讶,这份惊讶,自然也被她看在眼里。
娄二奶奶自然也没想要真瞒天过海,被她点破,也只是平静地跪在地上,但老太妃多少从她这不管不顾的跪姿上,看出了海棠宴那天娄凌霜的无赖泼劲来。
“太妃娘娘厉害,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她倒坦然:“娘娘既然看穿了,也知道我只是为了自保,没有坏心,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娘娘明察。”
老太妃被她气笑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卿云手上还真握着证据呢,是吧?”她问道:“但你不准备拿出来了。”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原因证据交出来,老太妃又像上次一样,卖柳家个人情,把事情大包大揽下来,娄家吃个哑巴亏,跟谁诉苦去?
“太妃娘娘明鉴,我们实在没有证据。”娄二奶奶就是不松口。
“但我如果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真收了柳子婵,你就去公堂上告一状,把证据亮出来,让真相大白,我为了面子,只好重惩柳家,到时候你也算称心如意。”老太妃实在想得周全。
“太妃娘娘说笑了。”娄二奶奶一脸平静:“真到了那时候,做娘的人,为了女儿,什么做不出来呢。也只好请太妃娘娘原谅罢了……”
老太妃脸上闪过一丝狠意,带着笑意道。
“你就不怕我把你们母女灭口了?”
她虽是带着玩笑的意味,但想到宫廷中的秘事,实在没法让人不害怕,至少崔老太君脸上是闪过一丝担忧的。
“娘娘虽是开玩笑,但民妇想,民妇母女死不足惜,要是灭了口,再跑出什么和柳子婵相关的证据来,毁坏了娘娘的清誉,可怎么是好。”娄二奶奶淡淡道。
听她话音,显然她早安排好,连最坏的可能也想过,早把证据让其他女儿收好,也许就是那个娄凌霜,还真干得出闹得满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来。
老太妃也是闲了许久,许多年没再进行过这种交锋,和娄二奶奶一对一答,倒也有趣,见她招招都带着商家市井气息,倒也生机勃勃。有意再对几招,无意瞥见一边的卿云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带着点伤心的情绪,不由得在心里叹一口气。
到底是实心肠的孩子,也难怪被柳家母女欺负了去。
49 ? 惭愧
◎她是真喜欢卿云◎
“卿云有话说?”老太妃问道。
她是真喜欢卿云,京中这些老人家,一见卿云就喜欢,不只因为她温柔和顺,还因为她心里那股不偏不倚的刚强劲儿,别说娄二奶奶,是连她们自己身上都未必有的,怎么能让人不一见就喜欢。
卿云抿着唇,似乎还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认真回道:“回娘娘,娘娘刚刚说,但凡鸡鸣狗盗的事,见了就要上报,卿云想,抓小偷,也不只是为了追回财物,还因为只要放他在外面,他就会一直偷,就有更多的人受害。我娘知道这事时,也教我,‘赌近杀,奸近盗’,我初时不懂,现在明白了,坏人如果没有受到惩罚,就是会一直坏下去,心性歪了的人,要扭回来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撞破柳子婵偷情,没有上报,她非但不感激,反而还来害我性命,因为她没受到惩罚,就会一直坏下去。如果太妃娘娘今日不惩罚她,不过是重演我和她的故事罢了。迟早有一天,她会做出娘娘也包庇不了的事出来的。所以我并不担心,因为我相信娘娘会主持正道,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所有的女孩子,娘娘说我母亲俗,我知道京中看重身份,所以我母亲只自称民妇,不称臣妇,但正如世间男子都是官家的臣民,我母亲和我,也是娘娘的臣民,我相信娘娘爱护我们,就像君父爱护子民一样,娘娘会主持公道,不只是为了一人两人的福祉,是为了帮官家管好这个天下。”
一番话说下来,把老太妃那和娄二奶奶过招的心都说得烟消云散了,又妥帖,又维护了老太妃的面子,把她拱上了高台。老太妃听了,忍不住叹息一声,朝着魏嬷嬷和崔老太君道:“你们听听,这孩子说的这话,怎么能怪人偏爱她?还有哪个闺中小姐,能说出这一番话来?”
魏嬷嬷沉默不语,但崔老太君是早有同感,叹道:“谁说不是呢,我今天也是冲着这孩子,才拼了这把老骨头,来管这闲事的。”
娄二奶奶也面有骄傲之色,但仍然不敢松懈。
老太妃见她那样子,知道她还在提防自己包庇柳家母女,自己也不由得觉得意兴阑珊为了文郡主一个面子,闹到今天,让个商家女都来质疑自己的公正,实在也算是自己不自重,可见如佛家说,万事都有报应,只是时候到没到罢了。
她叹道:“卿云,你是懂道理的人,既然知道官家管着天下,自然也知道就连官家,有时候也要做许多不得已的事……”
她说的是当初李璟的事。
但卿云的大眼睛如同明月,月光一派澄明,实在是让人无法遁逃。饶是老太妃位高权重,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也觉得有些话实在是无法说出口。
魏嬷嬷见状,想要替老太妃开口,但卿云却在她之前说了话。
“娘,我知道你为了我操碎了心。”她朝着娄二奶奶道:“但我知道这件事,我是做错了,但凡做错事,总要承担后果,我也是大人了,没有让你替我这样操心的道理。这件事你让我自己来决定,好不好,就当我自己必须要上这一课。”
她说得恳切,娄二奶奶本能地答应了一声,但紧接着卿云做的事,直接吓得她魂飞魄散。
卿云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来,看颜色是正红,上面金漆字迹,俨然是一纸婚书,她把婚书双手捧着,递给老太妃。
连老太妃都被她这举动惊得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这是当初小山亭里,董凤举交给柳子婵的婚书,我和柳子婵在小山亭说话,去门口叫我的丫鬟月香时,顺手递了一页给她,月香机灵,接了过去,一句话没说,我转身把剩下的当着柳子婵烧掉了,她也以为我没有证据了,所以柳夫人才觉得能瞒天过海。”卿云平静地道:“娘常教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也知道常有翻供的事,所以不得不留了证据,防了一手。柳夫人问我,我没说,正如我教柳子婵,信董凤举不如信自己一样。信她们,也不如信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定是握在自己手里最安全。我能保得住自己不害人,不能保得住人不害我。如果柳子婵不害我,这卷婚书一辈子也不会现世。”
娄二奶奶是知道这个的,但没想到她会主动交出来,连忙叫道:“卿云!”
但卿云却没有停下。
“太妃娘娘,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关我娘的事,无论娘娘决定如何处置这事,请答应我,所有的结果我一人承担。李璟的事,我知道娘娘有许多的不得已,那这事自然也可以有别的不得已,我不是为这个而相信娘娘的。我只是觉得,君臣之间,如父如子,那太妃娘娘和我们之间,大概也是如母如女,我娘为我……”她哽咽了一下,平静下来,又看着老太妃的眼睛继续道:“我想,世上没有比母女更亲近的关系了。如果太妃娘娘真决定压下这事,我们也只能像朝堂上的臣子一样,吞下这结果。就像世上儿女,无论父母怎么对待自己,也仍然会爱着自己的父母一样。男子做忠臣是正道,那我这样做,大概也是正道吧。”
老太妃有一瞬间,几乎没法直视她的眼睛。
“好孩子,你说了真心话,我也告诉你一句真心话。”即使是老太妃,也有些话是无法出口的,她也顿了顿,才道:“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品心性,李璟的事,就算闹得天大,我也是要给你一个公道的。”
卿云抿了抿唇。
“都说臣要直谏,那我也有一句直谏的话,要冒犯娘娘了。”她看着老太妃的眼睛,静静地反问道:“正如天下人都是官家的子民一样,天下的女子,也都是娘娘的子民,难道能因为子民的人品心性不够出色,就不值得一个公道吗?”
用尽所有言语,都无法形容老太妃眼中那一瞬间的震撼。
朝中的臣子,她不是没见过。御前正红的贺云章,也常在她面前供奉,三公九卿,尚书侍郎,每科的举子千百人,这样的见识,这样的勇气,放在男子里,都是可遇不可求。
可惜生为女子。
先帝在时,也在她宫中处理过政事,因为后宫不得干政的缘故,她也并未多看。官家登基后,她也协理过后宫,闲时也看书,也知道君臣道义,也听过魏征直谏唐太宗的戏。但她从未有过片刻,体会过故事中人的感受,就连卿云之前以君臣作比时,她也只是赞赏卿云的格局,并不觉得有可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