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这次李译倒是发言很快,他说,“他死了。”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宋倚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意外。”
意外,竟然是意外。
不是殉职,不是失踪,而是意外死亡。
我一生的结局被诠释得这样轻描淡写,叙述者还是同我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兄弟好友。我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可从李译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里却非常不甘。
在这个话题上,没有我搭话的份,一搭话就是惊天的真相,要弄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为免血流成河,我只好狠狠地瞪向客厅挂着的油画,上面是一片看不出是河还是海的的晚潮。
眼神移错间,见到一双穿灰色棉拖的脚哒哒哒地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张小元听见父亲回家的动静,担心自己的游戏生涯,想下来交涉。一时间所有人的眼神都看向了他,逼得他刚跑到红木楼梯正中就停住了脚步。小孩子,认生,大概是没想到来了这么多客人,倒行几步,转身又跑上了楼,重重地踩着楼梯消失在旋弯,完全没给我介绍他的机会。
我回过头来,正好看到李译也刚好回过头。
小插曲一个接一个,现在大家谁也说不出话了。
最后还是李译刺破了这场虚罩着的幕布,他说:“张生,张太,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告退。”
我猛地抬头看向张明生,他却迟迟没有点头。
李译才懒得等他顿首,他只是通知告知而已,转身要走。
宋倚星见李译真的要离开,伸手抓住了李译的夹克袖子不放,又向张明生伸出了手,意思是要那张照片,他说:“好不容易见到李sir,我还是想归还这张照片。”
李译被扯住,暂时停下了脚步。
可张明生巍然不动,完全没有要递回照片的意思,将宋倚星的手晾在了半空。
“……明生哥?明生哥?”宋倚星见他没有反应,连叫两声。
张明生仍微笑着,像是在喃喃自语,声音却正好够所有人可以听到:“李督察这个同僚,实在不会选衣服,好在,穿什么都不算难看。”
听到他这样揶揄从前的我,我有些不耐烦,心想:照片上的我明明穿的是你的外套,还是你硬要我穿的。
我十分烦躁,一低头,望见自己白色的长裤,然后心中一惊,迅速反应过来:他哪里是只在说从前的我,他还顺带着调侃了一下今天的我。我不大会搭配衣裳,现在打开衣柜更是像在翻看天书。
我是乡下穷人的嘛,品味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我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
但还是心虚地拉了一下衣服的下摆,想表现出自然放松的姿态。就这么一动,眼睛无意乱瞟,正好看到李译在看我。被我撞到,他迅速移开目光。想必他刚刚也在打量我的衣服。
这下我是真的有些恼火了,
我竟然忘了常常嘲讽我穿衣品味的大少爷不止一个。
哦,哦!我知道我的搭配很不像话了,可以了吗,我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干什么这么挑剔!
我推开柳妈递过来的饼干,控制轮椅转向走了。
阿海几步迈过来,推着我往花园去。
我唤他名字,他默契地垂头,将耳朵放在我脸旁。
我低声问他:“今天我穿得很不好看吗?”
阿海的回答礼貌而真诚,没有半分迟疑,他说:“睡衣的话,舒适就好。”
听完这话,我狠狠地别开了脸,一言不发。
我穿的明明是毛衣!
第35章 三十四 人不可貌相
我离开客厅无非是想逃避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阿海一句话砸下来,让我觉得天底下简直处处是压迫。
但我并不打算和阿海争辩不休的意。
第一,我不喜欢乱发脾气,况且阿海对我不错;第二,我的衣品确实一般,最擅长便衣行动,一旦穿上自己的私服就直接没入人海,抓都抓不出来。一定要找的话,估计人群中穿着打扮最土的那个就是我咯;第三,阿海从不跟人吵嘴,谁也没见过他发火。
他的情绪像溪底的青石一样稳定,十年如一日地沉在水里,静观一切匆匆的游鱼与藤蔓。
我一直以为,人的性格养成多少与其生活的环境相关。正面例子如李译,他虽是单亲家庭,但母亲乐观和蔼,兄妹俩也养成了不卑不亢的从容个性,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李译甚至养出了一丝潇洒和骄纵。反面例子呢,明晃晃的一个:张明生。此人原生家庭阴风阵阵,长辈又扭曲得犹如惊悚片大反派,再可爱的小孩,养在那老头的膝下,难免长成变态。
阿海则不然,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是这副坐看云卷云舒的样子。他陪在张明山身边许多年,从未因为自己的个性而拒绝张明生的要求,也没有受到张明生变态气质的熏染,而变得冷血无情。他和阿山就好像是张生用一吨黄金雇来的金牌员工,不必洗衣扫地算账造册,只负责扮演不问缘由、低头做事的忠仆,余下的时间,主仆各走各路,绝不互相干扰。
就像现在,他从善如流地推我到花园散步,外面有风,甚至贴心地为我披上了一件外套。
从前家里的花卉灌木都是由老管家在操持,他偏爱儒雅的花与坚实的树木,用心栽植了许多珍贵的品种。如今搬到了红寓,张明山也派人帮老管家把能移过来的花草珍木都移过来了一些,不过红寓占地面积小,花园条件也有限,终究不如从前葱郁。搬家以后,天气就渐渐冷了,老管家关节肿痛,就先给自己放了假,说是要等到春天再种新的花朵。
他说得从容,我听了也有盼头。
但现在,面对冷清的花园,我连一句闲聊的开头都想不出来。审讯犯人有许多技巧,最主要的就是要从边缘一点点向中心推进,抽丝剥茧,还不能打草惊蛇。我许多年没进过审讯室,大脑发锈,竟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套阿海的话。
好在,我和阿海相处的时候,一向是沉默几分钟,聊几分钟,然后再沉默几分钟的。他不疑心我为何不说话,也领悟不到无话可说时的尴尬。
吹了大约三分钟的风,手心也开始变凉了,畏寒,不想活受罪,我终于张开了嘴巴,我问:“这个宋倚星跟你老板很熟吗?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他。”
话音刚落,我就有些后悔:未免太过单刀直入了。虽然这些年我与阿海已培养出一种无声的默契:我跟他平日里的谈话内容,他一向不会告诉张明生。但我想要逃跑时,他照样追。
我相信他,但不免也还是有些紧张,下意识裹紧了他的外套。
倘若阿海忽然改悔,一心向主,要去张明生那里打小报告,我恐怕又不知道要遭受什么酷刑。
“一直都认识,但是近两年往来得多了一些,”阿海依旧淡然,倒显得我多心,他顿了顿,又说,“先生不喜欢生意场上的人打扰到家里来,太太没见过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