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的士司机杀妓案结案以后,他就奔走于报纸特约专栏和各大媒体的访谈节目之间,像录音带一样不停回播「此乃个别案件」及「在他严总督察的领导下,又回复了零罪案」。

严明极度不想邵毅没事找事翻查档案,直接塞了两个星期的大假,还美其名犒赏他破案有功,该好好休息一下。

他还将据说也很敬业的特聘顾问杜衡「技术性调整」到公众殓房。

重案组队员个个愤愤不平。

「这严明,这么会维稳,又会耍手段打压人,干嘛不去竞选行政长官呢他!」

「杜法医是咱们组里的特聘顾问,负责刑案的,他却把人调去公众殓房,明摆着侮辱杜法医的专业资格!」

可两个当事人却出奇地没有不满,也没有抗议。

杜衡甚至还笑?[?[地说:「这不是很好吗,公众殓房一天收那么多尸体,什么死法都有,老死病死意外死,应有尽有。我之前在英国解剖以欧美人种为主,是该扩阔一下眼界了。多么宝贵的实战经验!」

不过他倒有点不明白邵毅。

一个小警官,还没到三十岁,一脸正气,甫上任就火速侦破了一宗谋杀案,却被上级恶意闲置,到底是怎么忍的?

他问邵毅,邵毅就露出温吞吞的微笑,一副慈父+好丈夫+孝子的模样。

「查案通宵连轴转很累的。假期来都来了,不能推掉,我还生气干嘛?可以多去健身室练练、牵巴打出去一起晨跑、还有多回家跟父母吃饭。」

噢,差点忘记这是位生活极度健康又顾家的。

某一次,杜衡看到邵毅晨跑回来,满眼都是他的肱二头肌、胸肌、腹肌,还有健美的腰、背、臀和腿,在汗湿的薄T-shirt和运动短裤下线条分明,雄性荷尔蒙冲击力十足,让杜衡差点喷鼻血。

冲击视觉以外,还让杜衡咬牙下了决心,要跟对方一起晨跑健身,身材和体质绝不能输!

他觉得他的直觉雷达没错,邵毅是可以掰弯的,但要是弯成了一个攻,和他型号相同,不能撩还分分钟变情敌,那可就不太妙了。

但是,杜衡的臭美天性再次占了上风,他怕自己练得太横太壮太不gentleman,在健身房里一如既往很节制,这里练一点,那里练一点。

结果身材没什么进步,全身上下依然是影星或内衣男模那种薄薄的肌肉线条,漂亮性感,秀一秀能引来一大票纯情少男少女尖叫,但在实战方面实在没什么卵用。

唯一作用,大概就是晨跑多了,赶着出现场时,提工具箱的手不会太酸,蹲着验尸时腿不会太快发麻,也不会上气不接下气。

公众殓房法医人才凋零,过了这么多年,出现场进行尸检的传统才终于由杜衡捡了回来,不会被专业经验不足的仵作看两眼拍了照就用尸袋一罩直接带走,错失了验尸的最佳机会。

公众殓房的陈老法医是个孤癖老头,一头稀疏白发,两道白眉,脸上全是枯树皮似的皱纹,沉默寡言,对公众殓房有新血加入,既没表示出老怀安慰,也不像是嫉妒后生。

他没工作时,整天窝在公众殓房里的小办公室里,偷偷关了烟雾感应洒水器,一个劲儿地抽烟,一边抽,一边咳。

杜衡看了半个月,实在看不下去了,真心诚意地劝他。

「前辈啊,抽烟引致肺癌什么的我就不说了,焦油跟尼古丁对大脑和心血管都不好,抽太凶会手抖,思考变得迟钝,是我们这行的大忌啊。」

「你管我抽不抽烟干嘛?」陈老法医似乎对自己的专业很不在意,瞅杜衡一眼,上下地打量。

「是挺像的。」

「什么挺像的?」

「虎父无犬子,我就知道冯敬德那样的人物,教出来的契仔也一定不平凡。你肯回流到H城,如果不是出于孝顺,就肯定有些抱负。想在H城一枝独秀也好,想振兴法医这一行也好,我老头都佩服得很。不过……」

「不过?」

「我奉劝你一句,在H城这种民风野蛮的地方当法医已经很糟糕了,加入重案组更迟早会后悔。我不会劝你放弃这一行,可是赶紧的,申请长驻公众殓房,或者,觉得辛苦、大材小用,就回你的外国去吧,坐办公室里当首席顾问。」

杜衡抓住了重点:「听起来,前辈你对重案组颇为熟悉?」

陈老法医深吸一口香烟,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再说半句。

满室白色的烟雾像个若即若离的情人,绰绰约约的,拥抱一下陈老法医,复又散开,驱不走他半点孤独。

杜衡料想不到这位前辈如此油盐不进,只好把话题切回到工作上。

「那,其实我是有点在意的事情,想来问问你意见。我整合了今年全年的资料,长者尸体明显比去年多。」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H城人口老化,现在年轻人跟65岁以上老人的人口比例几乎达到1:2。还『多亏』医疗发达,本来早应该早早解脱的,硬是被子女插喉管驳机器地拖了好几年才在病床上咽气,把H城平均人寿拉到世界第一,可是真是造孽。」

陈老法医颇有些不以为然:「老人多,死的老人也自然多,有什么问题?」

「自杀死亡的占了老人尸体发现案中的50%呢?」

「不出为奇。H城年轻一代有的忙,有的没钱供养父母,很多老人都是独居长者。我毫不怀疑,久而久之他们会出现心理问题。孤独到忍不下去、穷到忍不下去或者患了认知障碍症,都有可能做出有意或无意的自杀举动。」

「那么──今年1月至11月,每月都至少有一宗自杀案,里面死者的样子都特别──抱歉我这样形容──特别『期待』呢??[眼翘着嘴角,笑着期待着什么的模样,还有的明明死法很痛苦,脸上却还残留着这种笑容,绝对和苦笑惨笑不一样。」

陈老法医没吭声了,打开电脑,按着杜衡给的档案号,把档案点开逐个来看。

十一个独居老人,十一个月里各一人,十一种自杀的死法。

第一位【车祸】:梅姓老翁,下午三点半无故冲出马路,头以下全被卷入重型货车车底,当场身亡。

第二位【烧炭】:张姓老翁,约于正午在家中关紧门窗烧炭自杀,邻居嗅到烟味发现时已经身亡。

第三位【溺毙】:戚姓老妇,清晨出走到油田城门河,落水,被路人救起来时昏迷,经抢救后不治。

第四位【上吊】:费姓老翁,深夜在住处楼下公园的树上上吊,翌日早上被园丁发现时已经身亡。

第五位【服药过量】:鲁姓老妇,长期病患,凌晨时在客厅吞服过量止痛药,巡楼保安从铁闸缝中看到老妇疑似在自杀,破门而入后急救,在救护车到达前已经身亡。

第六位【吞食异物】:董姓老妇,和来探望的儿子一家吃饭后,反锁房门,发出笑声并试图把结婚戒指吞下去,虽然被及时发现,家人拍背把戒指逼出,但是送院后因咽喉损伤发炎引致高烧并并发症死亡。

第七位【触电】:丁姓老翁,家中传出尸臭,邻居报警,发现其抱着一叠裁剪过并捆成一包裹的报纸,倒毙在反锁的浴室里,手指插着供电力插座,发肤焦黑已死亡多天。

第八位【放血】:闻姓老翁,因家居意外摔至半身不遂入住医院,傍晚在护士巡房后,取出自用的水果刀多次插入大腿大动脉。病友目击按铃呼救,但因病友已曾多次按铃又有口音,护士没有重视,到场时老翁已经失血过多,抢救后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