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烈锋再塞保安一根烟,套套近乎。
「我们真是派来这里紧急维修的,不用麻烦你打去煤气总部了啊,这样好了,我们证件都放在这儿,离开时再拿,你大可以安心。对了我跟你说,这死靓仔嘴上长了个大燎泡,才戴个口罩死都不脱。」
「哈,这么惨?」
「是啊,整天只会动嘴皮子管我们,活该啦。不过依我说,男人老九,又不是生痔疮,有什么不见得人的?X,跟女人似的,哈哈哈……」
这么一闹,保安已经完全忘记了正经登记的事,跟着幸灾乐祸地嘿嘿笑,随手挥了挥放行。
升降机正要关门时,外面传来一阵救护车的警笛声,保安又忽地上前摁住门:「等等!」
「怎么了兄弟?」梁烈锋耸了耸眉毛。「我们赶着开工,等下还要赶去另一幢大厦。」
「我懂我懂,但等等哈,只有一部升降机,能不能先让一让救护员?」保安一指大门外。「不好意思啊三位师傅。这宿舍也不知道是撞了邪还是怎的,三天两日就有人生病啊什么的,看,救护车又来了。」
「哦,那我们走楼梯也行。」
邓仔对都市传说又爱又怕,登时「哗」了一声,让出位置让救护员先上楼后,也不急着走楼梯,向保安员八卦打探。
「连退休警察宿舍都这么邪门的吗?我之前倒是听说,自从纸盒藏尸案以及灭门十尸案以后,翡翠路旧警察宿舍就常常闹鬼死人耶,做法事都解决不了,最后要拆卸重建。」
保安闲来无事,跟他叨嗑:「哈,这也传得太离谱,根本不是翡翠路那边一直死人好吧,这里才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一场大爆炸里死了好些青壮年的警察,剩一堆老人跟孤儿寡妇住在这儿,阳衰阴盛,就出事了呗。」
「怎么怎么,真闹鬼?你看过?」邓仔追问。
「那倒没看过鬼。但可能是阴气怨气啥的太重了吧,老人纷纷走了也就罢了,后来连成年人也有不少得了各种病的,个个印堂发黑,女的总流产,生下来的小孩也有病。你们说说,这绝对是宿舍里有东西作妖……或至少风水不太对劲吧?」
「哗……好邪门喔。」邓仔吐了吐舌头。「那大哥你也挺厉害的,在这儿当保安。」
「我是不怕啦,讨生活而已,又不是住在这儿,怕什么?当了十多年保安都没事!至于风水什么的,改一改就好了,在这儿放个红色小电风扇,可以当风车转运!」
邵毅听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多问了一句:「住客都有什么病?」
「哦,蛮多的。」保安员如数家珍地一一数着。「5楼C的那囡囡我看着她长大的,贫血,瘦得跟竹竿似的,有一次在升降机里突然就晕倒了;8楼B的小胖子,整天只会傻笑;对了还有哦,3楼E一家有肠胃病,不时上吐下泻,这不是又叫救护车了嘛,他们家大儿子跟媳妇上个月相继走了,不知道这回又是哪个……」
梁烈锋见邵毅还想问下去,怕问太多惹人怀疑,赶紧说几声「大吉利是」敷衍过去,催他们赶紧「开工」。
后楼梯里,邵毅拾级而上,不时往后觑着梁烈锋,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说:「刚刚帮我解围……谢了。」
「不用觉得欠人情。你大可以放心,我蹲了这么多年牢蹲惯了,不回去反而不自在,事情一了结就自首,以后不联络了,绝对不再给你带来任何困扰。」
梁烈锋额前的乱发遮住大半眼睛,看不清楚神情,那把沧桑的声音故作潇洒,尾音却有些颤抖,叫人听着心里堵。
邵毅心里五味杂陈,欲言又止,只好闭上嘴巴当个闷葫芦。
他们逐层走访,只见第一层直接空置了,第二层好几个单位也都人去楼空,大闸里门没关,晨光从窗户处投射进来,映着满地厚厚的尘埃。
梁烈锋摸着下巴,疑惑地沉吟:「唔,小齐告诉过我,当年死伤者家属的经济支柱没了,无论知道内情与否,很多都接受了警方这项『赔偿』,上一代跟下两代直系亲属都可以住在宿舍里,整幢宿舍住满了的。奇怪了……」
当时是新落成的宿舍,还终生免租,哪儿都找不到这么好的住宿福利;现在楼龄不到三十年,就算一两户绝后或者换住私人楼宇,空置率也不至于这么高吧?
真像保安说的,莫名其妙死了这么多人?
公共走廊里空荡荡的,很安静,通风窗敞开,不知道是风声、脚步声回音、或者是别的很轻细的声音,在隐约处幽幽响起,回荡在这毫无生气的空间里。
远处,树枝上的乌鸦惊起,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天空中,那扑簌扑簌的声音纠缠着风远去,却忽地在鹰唳声中化成一声凄厉的哀鸣,戛然而止。
「完了完了……我感觉这里真的不干净。」虽然天气还是很热,但邓仔还是缩着肩膀抖了抖。「赶紧查完撤吧,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第203章203. 14-24 无形的大屠杀
梁烈锋摇摇头,上前按了一户的门铃。
这一户是江宅,住着江鹏飞的家人。开门的是一个驼背老妇,灰白头发稀稀拉拉的,枯柴般的脖子上一层松弛的皮贴着骨头,萎缩得没多少肉;她面孔和嘴唇都呈现一种灰败色,两只无神的老眼半睁半闭地看着三人。
她一看到邵毅,愣了一愣,毫无生气的眼睛里才冒出了一撮微弱的光茫,颤巍巍的就要跪下来:「梁副队……」
邵毅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扶:「别别别这样,我,呃,我不是……」
梁烈锋也愣住了,仔细地打量老妇,脸色渐渐由疑惑转为不可思议,接手搀扶着她:「飞嫂……你是飞嫂吗?你不是才刚六十吗,怎么这么憔悴?飞仔的事我知道了,抱歉,要是我早点知道,一定写信劝他不要做糊涂事……」
那叫「飞嫂」的老妇迷糊地打量眼前的人,望望梁烈锋又望望邵毅,才迟钝地「哦」了一声,露出个虚弱的笑容:「哦,哦,对的,我脑筋不好使了,这么多年了,梁副队您儿子都长这么大了……快进来快进来,我沏茶招呼你们。」
邓仔有点?祝?反手关上铁闸和门后忍不住吐槽:「她没看见我们穿煤气制服吗?马上就招呼人喝茶?就算认出旧识,可我们是逃犯?G,还有一个『死人』,她居然完全没防备。」
邵毅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邓仔别嚷嚷,低声说:「看样子有脑退化,等下可能得向下一代问话了。」
飞嫂才要往厨房去,梁烈锋就拦住了:「别操劳了,不用不用……」
「不行的呀,梁副队你可是帮我们出头的大英雄大恩人,我天天烧香祈求梁副队你长命百岁,咒那姓胡的恶人早日下地狱……我得叫孙女出来磕头。晓盈──晓盈呀──」
房间里传出一阵小女孩的咳嗽声,又短又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邵毅少年时常常照顾长期病弱的小妹,听得那咳嗽声音不对劲,快走进卧室里,抱出个瘦弱的小女孩。
小女孩才三、四岁,本应是活蹦乱跳的年纪,可是小脸蛋上的气色和她祖母一样糟糕,一双眼睛无神地耷着,扒拉着邵毅的手脚也瘦巴巴的没有半点力气,却还在咳个不停,邵毅替她顺了好一回气才不咳了,窝在邵毅怀里,小背脊一抽一抽。
邓仔趁机在屋子里溜了一圈,出来客厅时,吐了吐舌头:「这家没别人了。一个老一个小,病歪歪的,肯定问不出来什么。要不要换别家?」
「等等吧。」梁烈锋陪着飞嫂坐在沙发上了,闻言望向邓仔。「我不知道重案组新一代怎么相处,可我们老一辈会发誓结拜。一日兄弟一世兄弟,兄弟的妻子就是嫂子或者弟妹,子侄也视如己出,要是兄弟出事留下妻小,必须接手照顾,如有知情者诈作不知,五雷诛灭。我出不了力也得尽一下心吧……」
「哪能怪您们呀,是我们江家多灾多难。」飞嫂说着说着就哭了。「都怪那姓胡的恶人,害阿飞他摔坏了腿!阿飞为了不给家里添负担,自个儿住外面了,都没问过家里要钱……我把儿子他拉扯大,娶媳妇,可是没享几年福就双双走了,孙女身体弱,肺不好,只听得懂自己名字,不会说话……」
梁烈锋红着眼圈,握着飞嫂的手,哽咽道:「你怎么都不跟通仔或小齐他们说?不用怕麻烦我们的,我回头就问小齐要钱去,这些年在监狱里做木工也存了点钱,回头全寄给你啊……别跟我客气,我用不着,真的,就当是给你孙女的,不许推掉。」
飞嫂抹着眼泪,絮絮地道谢:「梁副队你真是好人,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我们……阿飞他年轻时就很常受你关照,想当年……」
梁烈锋是个标准的铁汉,即使开始老了,骨架仍然高大硬朗,脸型跟刀凿斧削似的,旧日腥风血雨的往事都刻在眉字间的额纹里;但是,他此刻目光专注地聆听着飞嫂颠三倒四的唠叨,竟又透出一种无言的沉着与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