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虚弱,却什么都不想吃,不想动,也不想思考,仿佛这样才能与外界那些残酷不仁的人事物抗衡。
直至有一天,他听到了大提琴的声音。
那是一首他拉奏过,却从来未曾真正明白的歌──电影《辛德勒名单》的主题曲,讲述一个德国商人在二战时目击了残忍的种族屠杀,出手保护一批犹太人免受屠戮。
大提琴如泣如诉,凄美而哀婉,缓缓地述说着悲伤的历史,将战争阴影下难民凄凉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
杜衡起初木然地听着,嘴角还勾着冷笑。
「怎么,要用那套『世上有很多人比我更惨』的陈腔滥调劝我吗?」他喃喃地说。「So what?对我来说,几十亿人的命,远远比不上他一人的命来得重要。」
音乐却还在从容奏着。
大提琴的低音区震颤着,勾勒出一幅幽深灰暗的画面,但旋律并非一成不变,时而明亮,时而低回,哀而不伤,在深沉之处隐含着淡淡的希望,轻轻地叩击着心房。
正如黑暗中点点闪亮的烛光,正如死亡幽谷里长出的一株小花,正如经历过深重灾难的老一辈正在娓娓道来不堪回首的往事,是血泪控诉,却也是对人性本质和历史的省思,更是对后来相似遭遇的人表达理解,给他们带来希望。
琴声如同一位睿智的老人,说,我也是经历过人间悲剧的,你的感觉我明白,我都明白。那些满腔的悲愤控诉、那些没人懂的委屈、那些痛失所爱的茫然与哀恸……我同样经历过。
杜衡迷茫地想:那是谁?
他努力地睁着眼睛,努力地聚焦,刚好曲子奏完了,眼前影影绰绰的一个人影起身,向他走来,在护士的惊叫声中三两下解开了他身上的束缚。
「冯老医生!你离他远一点!病人一激动起来六亲不认的!」
冯敬德也不嫌养子多天没洗澡,俯身将人搂在怀里,侧着一张铁青的脸呵斥医护:「你们看他是精神病人,我看到的是我儿子已经受了太多的伤,虚弱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要被你们绑着。这么多年了,换了一批人,却还是一点医德都没有。」
同行的好基友周白通帮忙收拾着大提琴,脸色也很不好看:「你们这些XX,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医院自很久以前就渗透了各样龌龊政治。限制探访时间,每次不到五分钟就赶人离开,半个心理辅导人士都没派来,连伤后物理治疗都没安排──有人想孤立杜法医,让他变成残废或者失救死掉,再放出消息,加深小邵的罪名,是不是?」
杜衡像被锤子重击了一下般,脸色刷地白了,凄厉地挣扎大叫:「不可以!不可以!谁要害邵毅我就杀了他!」
「乖,没事的,不要怕,爸爸在这,没事的……」冯敬德急忙柔声安慰。
「哎!你们怎么能这么说话,我们都是为了你们和病人自身的安危着想……你看你看,他又要失控了!」护士还在振振有词地辩解。
「不劳烦你们担心!你们说我儿子现在身心不能自理是吧?那我现在行使我的监护权,终止治疗,带他回家。我自己也是医生,你们不治,我来治!」
杜衡听得这掷地有声的一段,眼睛忽然模糊了,泪水源源涌出眼眶,哽咽着,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淌,抓住冯敬德的衣服泣不成声。
「爸,爸……他们……他们开枪打死了巴打,逼死了邵毅啊……!」
冯敬德紧紧地抱着他,只觉养子消瘦得厉害,身上的骨头硌人,往日灵动有神的一双蓝眼睛黯淡无光,简直和小时候从精神病院送入急症室那模样相差无几,心疼得眼眶直发酸,和周白通匆匆将人转移到携来的轮椅上。
「知道了,我们一起回家。你乖乖养好身体,慢慢给我们讲事情经过,好不好?」
杜衡在养父家里住了快两个月才拆掉了身上所有绷带和石膏,勉强算恢复过来,身体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可是人变得有点沉默寡言,也不时丢三落四。
他有一天像个泥雕木塑一样,抱着膝盖,窝在沙发上不动,过了半天,忽然起身走到睡房,打开衣柜将衣服全拽出来倒在地上,左挑右拣。
「想出去走走?爸陪着你好不好?」冯敬德本来在按摩椅上?[着眼小憩,听得声响急忙起身。
「过了这么久,邵毅该找回来了吧?是不是你们怕我伤还没好,还没告诉我?」杜衡坐在衣服堆里,绞着身上钮扣全扣歪了的衬衫,满怀希冀地望向养父。「我没事了,想去医院看看他。」
冯敬德欲言又止,只走上前,蹲下来,轻轻拥住变得跟易碎玻璃似的养子。
他虽不忍心,却也只能挑着用字,低声对杜衡说:「破碎组织都是你们养的狗狗的,此外就只有……一只属于人类的牙齿,鉴证科验过DNA了,符合纪录。」
杜衡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努力消化资讯似的,眼里那一撮微光又熄灭了,慢慢低下头去。
他拼命地忍住,紧闭着双唇,跟孩子似的尝试把呜咽哽咽下去,可是眼泪还是涌上来了,散碎地挤在眼圈边上,过了一会,两大颗泪珠慢慢地顺着两颊流了下来,声音几不可闻。
「哦……」
他适应不了没有邵毅的生活。
他在家中再也不用怕男朋友的狗子跟前跟后缠着他,可是走路时还是常常盯着地板发呆,仿佛要找出旧日投在地板上那一大一小的影子来。
有一次,他想着外出买个盒饭,结果直到点餐时才发现忘了带钱,因为过去接近两年的生活里,只要在宿舍里吃饭,买菜煮饭就都由邵毅一手包办。
他想着:以后就自己煮吧,结果买了菜,煮出来的,不是酸辣豆腐汤就是醋鱼米线,全是只有邵毅爱吃的酸味菜式……可是煮都煮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一吃,不知道是舌头酸出来的眼泪,还是心里酸涩逼出来的眼泪。
他本来在外国习惯了一个人长大,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身旁朋友很多,但没有一个能真正踏进他的内心里。好不容易在而立之年碰到了邵毅,才真正初尝了爱情滋味,他本以为能这样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
到失去时方知道,原来不是自己陪邵毅走到最后,是邵毅一路陪他走过。
每次这么一想的时候,脑海里就响起人格Mortis幸灾乐祸的笑声。
「生活不能自理,还想着赶走我和小哭包独占身体啊?Oh please(噢拜托),赶紧碎掉,换我来接手还差不多。」
Francis倔强地摁着太阳穴,将声音赶走,可是才一会,又因为胃里不舒服而跑到洗手间,一边哭一边吐到天昏地暗。
他试着回到工作岗位,可是他无法再面对重案组里的刑警──不光是因为邵毅不在了,也是因为心里梗着一条刺,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和警方的人自然地相处。
最糟糕的是,他在本身职业上都出现了无法忽视的大麻烦。
他看不得任何与法医相关的东西──尸体、血、蛆虫、组织切片、以及解剖刀和骨锯等工具,甚至连进入解剖室或是看相关资料,都会让他恐惧到浑身打颤。
车祸的画面在脑海里盘旋不去,让他不禁联想,邵毅的身体是怎样在顷刻之间变得支离破碎,或许没法捞起来的部分就在海床、鱼肚子里或者某处偏僻的岸上腐烂着,这让他痛不欲生。
记忆像腐烂的叶子,那些清新嫩绿的部份早已埋葬在时间刻度的前段,惟有腐烂气味铺天盖地,留在了时间刻度的尾部。
当一个法医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差到无力再验尸,连看着相关的事物都会诱发PTSD……还当得了法医吗?
无论是干爹No. 1还是No. 2,都劝杜衡暂时放下法医的工作,好好休养。
「转行也没关系的。」冯敬德说。「你有医学底子,可以和我一样当医生,或者向大学医学院申请当教授。」
身处英国的李广已经收到冯敬德通知了,在视讯会议里愤愤不平地一拍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