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问法医官先生你,如果有人急病病发,而他人非但不施救,更出手拉扯,这种行径是否会令病人病情恶化,加速死亡?」

「我反对控方这项质问!」辩方律师试图驳回。「专家证人理应以专业知识回答问题,但控方故意打断,改以过度简化的情境质询,对被告不公!」

「法官阁下,这才是最客观理性的质询,也属于法医专业范围内可解答的问题!我要求法医官先生马上如实清楚作答!」

「请专家证人如实作答。」法官下了决定。

杜衡上庭作供次数不少,心知这种尖锐的问题终究无法避免,抿了抿嘴唇,无奈地瞥了邓仔一眼,据实回答:「延误施救、施加相对轻微的拉扯,会对病人当时的状态造成一定程度的不良影响,不过几乎不可能左右猝死的速度和结果。」

「也就是说的确有影响了?『几乎不可能』左右猝死速度和结果,也就是说仍然有可能加速死亡,以及使我当事人白白错失宝贵的抢救机会了?谢谢法医官先生,我没有问题了!」控方律师心满意足地坐下。

轮到证人作供,先作供的是总督察严明,因为邓仔在问话过程指控顶头上司以升职为饵,要他加快问话进度。

岂料严明气定神闲地说:「作为刑事部总督察,看见区内发生奸杀案,自然着急,希望重案组尽快破案;看到新人刑警表现出色,也自然要好好嘉许鼓励一番。但是,我从来没有让这名高级警员违规独揽问话程序,更没有叫他逼供。」

重案组众人和邓仔都按捺不住悲愤,站起来戟指大骂。

「姓严的,你无耻!」

「你分明在总督察办公室里一直哄邓仔尽快让疑凶招供,成事了就连升他两级到高级警长,还允诺委任他当重案组副队长!」

「你让我全权负责问话的!还说疑凶招供就可以了,用不着等法医科和鉴证科的完整报告!有你这句话保证我才会──」

「咚咚咚!」

「肃静!法庭内不得喧哗!」

严明慢条斯理地扭开面前的矿泉水水瓶,喝了一口,嫌寡淡无味,嫌弃地吐回去。

「『全权负责』,我有这样说过吗?当时你们在门外恐怕听不清楚吧?我在场的秘书,还有我办公室里的录音片段,都可以证明我从来没提出违反警队条例的建议。」

严明老神在在地继续说下去。

「我让他去盘问疑凶,没让他『独自』去;他所说的『疑凶招供就不用等完整报告』,也明显曲解了我的原话。我的意思,明明是这样──不一定证据齐全才能问话,也有心防比较弱的凶手会在盘问中招供对吧?之后再配合科学鉴证重组案情就好。」

检察官看起来颇为不爽,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循例最后问一句:「也就是说,严总督察,你认为你与高级警员邓子轩的所作所为全无关系?」

严明「满脸悲痛」,拿出西装口袋巾擦了擦眼角,摇头晃脑地开始了冠冕堂皇的推卸塞责。

「绝对没有任何关系!我身为总督察,非常清楚警队规例,要是我知道他一立了小小抓犯功劳就目无纪律,违规问话,还过度刺激嫌疑人意外猝死,我怎可能准许他这种人参与调查?简直是警队之耻……」

警队之耻?

邓仔脸上血色全失,颓然地瘫软在冷硬的木长椅上。

任他先前多天真,现在都不可能不明白──严明在官场打滚多年,做事时是个草包,但做人绝对是个人精,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后路铺好了,把责任全丢在他身上!

真火速破了案,下指令的严大督察与有荣焉,还多了一个亲信;抓错人或者出什么意外了,就翻脸不认人,切割得一干二净,还不忘落井下石……

邓仔只觉胸口疼痛,呼吸困难,脑袋里「嗡嗡」地回响着一句:邓子轩啊邓子轩,你怎么这么傻?

怎么办?怎么办?他在严明口中已经从「未来之星」变成了「警队之耻」,变成了一枚毫无价值的弃子,已经没有人能帮他救他了──

不对,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可以救他──

邓仔回过神来的时候,严明已经坐下来了,换别人起立宣誓作证,正是邵毅。

「本人,邵毅,谨以至诚……」

「邵队……」邓仔再度扑向栏栅,晃着那一支支的铁杆,抽泣着打断。「对不起邵队,我之前一定是疯了才会冲你乱发脾气,你原谅我,帮帮我好不好?邵队……不,毅哥,求求你了,救我,一次就好,我不想坐牢……毅哥!」

「被告不得干扰证人!」法官厉声警告。

邓仔被庭警牢牢按在位置上,嚎啕大哭逐渐减弱成呜咽,泪流满面地望着证人席,喃喃地哀求。

「全家只有我一个在赚钱糊口,我不能丢掉饭碗……我爷爷当了一辈子普通警察,我爸爸身体不好只能当警局文员,好不容易到我这一代当上刑警了,他们很期待我光宗耀祖的……呜……」

邵毅看到旁听席上邓仔一家老少,大人愁容满面,小孩茫然无措,还有个女朋友Elaine在揩泪,不禁嘴里发苦,心里又酸又涩,站立得笔挺的身体晃了晃,宣誓也顿住了。

法庭书记提醒他宣誓中断无效,请他重来一遍。

邵毅定了定神,朗声重新宣誓。

「本人,邵毅,谨以至诚,据实声明及确认,本人所作之证供均属真实及为事实之全部,并无虚言。」

「本人亲眼所见,邓子轩在问话过程中屡屡违规。案件证据链尚未明朗就视嫌疑人为犯人凌厉盘问;单独问话,声称得到总督察严明特许;提出多项已知事实外的诱导性问题及控罪;用新闻报导恫吓及人身攻击嫌疑人;此外亦毫不为意嫌疑人身体及精神状况明显异常。」

「当天我在问话室外已经严正警告两次,并准备行使队长权力阻止邓子轩继续问话。这时,嫌疑人突然病发,我在外面要求开门,邓子轩没有回应,我就与问话室同袍强行进入问话室紧急抢救嫌疑人,叫救护车送院,可惜人已经当场不治。」

一到质询证人环节,控方律师就紧咬不放:「邵Sir,你说清楚,是否全程目击被告违规逼供,逼到我当事人急病突发,仍不住手,拉扯不休,直到你出手阻止?」

邵毅深吸一口气,说:「当时,邓子轩认定了何先生就是凶手,态度的确不理智,忽视了对方状态不妥。虽然违规,但没有致人于死地的意图……」

邓仔稍稍松了一口气,可他脸色很快又变了。

控方不放过任何一丝空隙,再度进逼:「法官阁下,证人在回避问题!我要求证人正面回答问题!是否全程目击被告违规逼供,逼到我当事人急病突发,仍不住手,拉扯对方,直到你出手阻止?」

法官接受请求,命令:「请证人回答。」

「邓子轩他……」

邓仔一颗心高高地悬了起来,在犯人栏里泪眼婆娑地望着邵毅,嘴唇无声地翕动。

毅哥,求你了,救救我……!

控方再三催促,语气中已经极不客气:「请证人回答问题!问题很简单吧?看到,还是看不到到?有,还是没有?」

有,还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