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想了想,好像很认真,却又好像一点也不,说:“我反而对那些自由且无用的东西比较感兴趣,比如中国法制史,期末论文下限五百字,我写了五万。也许就这么学下去吧,将来找个地方教书也很好。在这里两年,专业课只碰上过一个女老师,说不定我可以做第二个。”
黎晖笑起来,转头看看她,虽然卸了妆,眼睛下面还沾着些微的闪粉。他伸手过来替她抹去了。关澜自己也觉得奇怪,两人才认识几小时,竟没有一点想躲的意思。甚至很久很久,她都记得他的手指在她皮肤上的触感。
这就是关澜第一次见到黎晖时的情景。
十五年后,大学城派出所外的停车场,关澜和齐宋坐在车里,她对他提出那个问题,你真的想知道吗?
像是能猜出他的心思,她紧接着说:“你不用马上回答我……”
但齐宋已经开口道:“是的,我想知道。”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来的,两人都觉得意外,却又别无选择。好似 U2 的那句歌词,所有的故事都是没说出来的时候最完美。但追问到了这个地步,说与不说,结果也许都一样。有些步子走出去,就不能再退回来了。
“2009 年,尔雅出生,”关澜深呼吸一次,平静地说起当年,“那时候市场什么样,你应该也清楚。我们 Pre-A 轮拿到五千万,钱刚到手的时候也豪情万丈。结果不过几个月,情况就彻底变了。黎晖每天接到投资人的电话,刚开始还是开会,后来变成要他每天汇报账目,再后来直接开骂。那时,我刚生完孩子,好几次半夜出去找他,看到他就那么坐在路边。我总是对他说,都会好起来的,就算这次没成功又怎么样呢?最多我们从头再来。但他不行,他从小什么都是最好,从没经历过挫折,就是过不去这道坎,整个人几乎垮了。我只能陪着他一家家跑银行,一个个见投资人,后来也是我和他一起走完了整个破产清算的程序……”
齐宋听着,努力隔绝过多的情绪,只去想常识上的事。他当然知道,去法院破产庭走一遭,那是多大的工作量。
“我没坐月子,当然这也没什么,我从来不能理解坐月子到底是在坐些啥?”关澜继续道,带着点笑,是真的觉得好笑,却又透着点凄然,“只记得当时在银行遇到过一个信贷经理,是个四十几岁的姐姐,见到我就让我坐下,说一看就知道是刚生完孩子的人。但我反而觉得黎晖更不容易,严重失眠,每天只有两三个小时能睡着。我早上怕吵醒他,出去谈事情怕结果不理想他接受不了,晚上回来又怕孩子哭起来刺激到他。
“直到有一天,我让保姆带着孩子在隔壁,千万别开门,自己紧紧抱着他不让他出去,他用力掰开我的手,过后胳膊上都是乌青。但他确实没打过我,哪怕那时他也没打过,他只抽过自己耳光,想过要从楼上跳下去,或者开车一头撞进海里。
“我很累,已经没力气了,但还是不松手,一遍遍地对他说,你这个状态不能开车,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出去。他对我说,那你跟我一起去啊。好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无所谓他怎么样了。还在尽力,只是为了不让我的女儿有个因为危险驾驶伤人获罪的父亲,也不让我的父母替我担心。”
关澜说到这儿停了停,再次深呼吸,又开口,却换了种表述。
“曾经有很多当事人告诉我他们的情况,然后问我,关律师,我应该离婚吗?我一直对他们说,除掉家暴和黄赌毒这些原则性的问题,离与不离的标准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两个人之间是否还有感情。
“其实要问我为什么离婚,也是同样的答案。那段时间,磨光了我对黎晖所有的感情。我不想活得战战兢兢,因为弄出一点声响就觉得害怕。我想像别人一样,可以觉得累,可以发脾气,可以崩溃,可以嚎啕大哭。我想要觉得安全,而不是每天醒过来,不知道自己又会面对什么。
“等到公司清算完,我就跟他提了离婚。他问我,还记得登记结婚的时候说过的誓词吗?你不可以就这样放弃我。
“我说,我的孩子是我的责任,我的父母是我的责任,还有我自己,也是我的责任。我得先顾好这些。至于你,要是誓言作数,我应该管你吧,但是我背不动你了。
“是的,我就是因为一个自私的理由离婚的,我不爱他了。
“身边几乎所有人都问过我,是不是因为他出轨,是不是家暴。我只告诉过我最好的朋友事情完整的经过,虽然她站在我这边,但我也知道,她一直觉得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法院判定离婚的标准就是感情破裂,但你真的把这个理由说出来,很多人都会觉得不够充分,各有各的猜想,甚至连你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太矫情了一点。
“他们会说,孩子还这么小,你应该为她考虑。孩子还这么小,你一个人怎么带?
“我其实也不知道,甚至没把握离开他就会更好。幸运的是我还有父母的支持,即使他们未必完全赞同,但还是支持我的决定。我爸爸对我说,别怕,你回家来。”
说到最后那句,她声音都是虚的。
齐宋心跟着轻颤,虽然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第48章 特雷莎
“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关澜说,望着挡风玻璃外沉寂的夜色笑了笑。齐宋知道自己也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没事的,他仍旧只有这样一句安慰,如此无力,而且毫无意义。又觉得至少可以给她一个拥抱,但妇联的社工已经从派出所报案接待厅里走出来,正朝他们这里张望。“不是交换,”关澜伸手推开车门,只留下这么一句,“我说了我的,你未必要告诉我什么。”对话就停在此处,像是打断,也像是救了他。
“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关澜说,望着挡风玻璃外沉寂的夜色笑了笑。
齐宋知道自己也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事的,他仍旧只有这样一句安慰,如此无力,而且毫无意义。又觉得至少可以给她一个拥抱,但妇联的社工已经从派出所报案接待厅里走出来,正朝他们这里张望。
“不是交换,”关澜伸手推开车门,只留下这么一句,“我说了我的,你未必要告诉我什么。”
对话就停在此处,像是打断,也像是救了他。
那天夜里,方晴做完了笔录,开了伤情鉴定书,由民警和社工带去医院就医,再到庇护站暂住。警方也派了人去她家取证,并且传唤了戴哲,调查之后再做是否立案的决定。
齐宋和关澜返回大学城停车场,已是次日凌晨了。
关澜坐进自己那辆斯柯达,对他说:“很晚了,你回去吧。”
像是一次平常的道别,又好像不仅止于此。
齐宋仍旧无话,也坐进车里,跟在她的车子后面,一直送她到她住的小区门口。
关澜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但没停车,也没打电话过来问为什么。
他们就这样开了一路,像上一次一样。直到斯柯达靠到路边,车窗降下来,她在那里看着他,却没像上次那样朝他挥手。
不过两个月,道别,已经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齐宋也降下车窗,给她发过去一条信息:给我点时间。
关澜低头看了看,回:我说过的,不是交换,我说了我的事情,你未必要告诉我什么。
但齐宋还是说:给我点时间。
他是想告诉她的,只是各种念头纷涌而至,过去,现在,以及假想中的未来,包括截然相反的两种可能。
她笑了笑,微信上也回了个笑脸。
单看 emoji,是不予置评的“呵呵”,但现实里的表情很温柔。
齐宋在心里又说了一遍,给我点时间。
而后,便看着斯柯达的车窗玻璃升上去,重新开动起来,拐进小区,只余尾灯慢慢消失在树影中,就像上一次一样。
离开南郊,回到他住的地方。自那时起到黎明,仅剩的几个小时的睡眠。
齐宋梦到南市的老街,一大片一大片正在拆除的棚户区,仿佛也是这样一个瑟瑟的晚秋,却又有着梦境特有的怪异的光线,那种晦暗的艳阳天。他看到十多岁的自己扔掉书包,扒开弄堂口的蓝色彩钢围挡,从缝隙之间挤进去,爬上拆到一半的楼板,跳过楼与楼之间的沟壑,像是游戏,又像探险。而后越走越深,越走越远,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因为知道不会迷路,也因为知道没有人在等他回家。
熹微的晨光中,马扎跳上床,亮着一双绿色的眼睛。齐宋醒来,没赶它走,伸手摸上它的背。而它竟也随着他的动作顺服地躺下,两颗绿色的灯珠隐灭,一人一猫又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