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展开卷在一起的报纸,最上面的是一份《旗帜晚报》,他立即就在头版上找到了他想要找的内容――这份报纸头版赫然用最大字号登载着:《部长雷霆手段 无良神父终得报应》。
“――本报曾数度指出,天主教会当中的少数害群之马不顾教会上千年来的光荣传统,利用宗教人士的身份在培养未来法兰西栋梁的学校当中胡作非为,这样的行为必须受到全社会的警惕,相应的作奸犯科者也理应受到法律和当局的严格制裁。”
“――此事当然不能归咎于整个天主教会,许多卓越而优秀的天主教人士都无愧于‘法兰西忠诚的儿女’这一称号,与这些光辉人物相对应的,不过是区区少数诸如罗贝尔神父这样的流氓和无赖,他们混入教会内部,其用意不但在于发泄他们令人厌恶的私欲,更是要在法兰西民族的内部制造纠纷和对立。”
“――我们不禁要问,在这次发生在教会学校的暴行当中,一些境外势力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据我报在罗德兹城当地的一名通讯员称,当地军事机关已经掌握了某个位于我国国境线东侧的大国插手此事的相应证据,鉴于此事涉及国家利益,我们并不能够过多地对此事件发表评论,但我们很高兴地看到当局对此事表达的关切,我们也高度赞扬巴罗瓦部长进行的迅速调查。”
“――在此次事件的进展过程当中,我们很高兴地看到吕西安?巴罗瓦部长表现出了一位卓越政治家应有的雷厉风行。部长阁下亲自莅临罗德兹城指导调查,向全社会表明了本届政府对于校园侵害行为绝不姑息的态度,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全体民众,他并不是一个只知夸夸其谈的政客,而是一个始终将全体民众的利益放在心头的实干家。”
“――巴罗瓦部长与受害学生和家长的坦率交谈抚慰了这些可怜人的心灵,而他宣布将为受害者未来的成长提供各种便利的举措也得到了广泛好评。‘我们很高兴看到一颗真正的良心还在内阁会议室当中跳动,’一位四个孩子的母亲对本报说道,‘巴罗瓦部长对教育事业的热情让我们这些学生家长感到十分欣慰,由他来掌舵法兰西的教育事业,孩子们的前途必然是无比光明的。’”
“――百分之七十五的受访者认为,罗贝尔神父的暴毙,是‘上帝做出的妥当安排’,这样的结局对于这个作恶多端的恶棍是十分公平的,而正义以这种方式被迅速执行也使得受害家庭无需再因为漫长的法律程序而经受痛苦,这对于各方面而言都是最好的安排。”
吕西安又翻了剩下的报纸,发现它们都遵循着类似的报道口径,左派报纸夸赞他向教会重拳出击的行为,而右派报纸报道的重点则在于罗贝尔神父所遭到的“报应”,但无论如何,吕西安在这些报纸上的形象都是十分正面的。
“真是难以置信。”他的语气里满含惊讶,“您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城市里还算有点价值的人,基本上要么欠我的人情,要么有把柄落在我手里。”阿尔方斯笑了笑,“至于剩下的几个人,用一张支票总能说服他们的。”
吕西安点点头,贿赂,人情和威胁,阿尔方斯的手腕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
他将头朝车窗的方向扭转过去,看着这正在苏醒的巴黎。阳光从地平线下方照亮了烂棉絮似的云层,市政工人熄灭了街边的煤气灯,赶着去上班的工人在人行道上组成一条不见头尾的河流,如同一队首尾相连的蚂蚁。他想到大学的生物课程上所讲的蚂蚁的社会结构,那是一种有着复杂社会结构的昆虫,那位秃顶的教授说,每一个蚁穴都是一个小小的王国,蚁后居于当中,臣民们则各安其位。人类社会不也同样如此吗?如果外面的这些人是工蚁,那么阿尔方斯就是蚁后了。那么他是什么呢?或许是专用于和蚁后交配的雄蚁吧,这个想法令他有点想要发笑――他的角色应当和雄蚁恰恰相反才对。
车子驶入了吕西安的宅邸,他迫不及待地要洗一个澡,却被告知大主教已经在他的客厅里等候了。
“一个好的信号,”阿尔方斯满意地吹了一声口哨,“他要对您服软了。”
当吕西安和阿尔方斯一起走进客厅的时候,大主教正在拨弄着手里的念珠,平日里红光满面的圆脸被阴云所笼罩,简直就像一个熟透了的李子。
“部长先生。”虽然十分不满,但大主教还是首先向吕西安打了招呼,他站起身来,和吕西安握了握手,“请原谅我不请自来,我听说您今天要回巴黎,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您见一面。”
“我总是很高兴接待一位道德高地上的虔诚卫士。”吕西安决定抓住机会刺对方一下,而后见好就收,“不知您有何贵干?”
“我觉得我们双方没有必要成为敌人,”大主教并没有在意吕西安的讽刺,“而且我觉得这场闹剧也到了散场的时候了。”
“我也赞同这一点,”吕西安说,“我的条件始终不变。”
“是您的条件?还是费里先生的条件?”
吕西安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有区别吗?反正这就是开给您的条件。”
“我今天来见您是冒着巨大的压力的,”大主教冷冰冰地说,“教会里的许多人都认为您在罗德兹城做的太过分了,而您的朋友――”他指了指阿尔方斯,“――他在报纸上说的那些话实在是难听!许多位高权重的高级教士都认为,教会应当和您斗到底。”
“但是你们不可能赢。”吕西安反驳道,“教会自从中世纪以来就在走下坡路,你们没办法扭转局面。”
“或许是这样,但至少在您活着的时候,我们还不会倒台。”大主教沉重地呼吸了几下,“您难道要用您余下的政治生涯来对抗教会吗?”
吕西安的余光注意到了阿尔方斯给他使的眼色,“我当然不希望和教会成为不死不休的敌人。”
“那就请您给出一份让我能向罗马解释的协议!如果我答应了您的这些条款,那么我和您都会被教皇陛下开除教籍的!”
吕西安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他权衡了片刻,“很抱歉,这些条款是不能更改的。”他做了一个手势,让大主教不要打断他,“不过我可以在未来额外帮教皇陛下一个忙。”
“您得说的具体些。”主教干巴巴地回应道。
“罗马问题。”吕西安满意地看着大主教的脸色大变,“我觉得法国能够起到一点作用――例如对意大利政府施压。”
所谓的罗马问题,是1870年灾难性的普法战争的后果之一。在1861年意大利王国建立以后,教皇国的实际领土就缩减到了罗马城内,这个小小的城邦受到一支由拿破仑三世皇帝派出的法国军队保护,因而得以勉强维持独立。当法兰西第二帝国在普鲁士人面前崩溃时,这只法国军队也撤出了罗马,于是不出意外地,意大利军队进军罗马城,教皇成为“梵蒂冈之囚”,教皇国形同灭亡,而天主教廷也和意大利政府陷入对立。
自那以后,庇护九世和利奥十三世教皇都寄希望于法兰西为他们重新夺回教皇国,为此他们一直是法国君主制复辟的热情支持者。而意大利也因此将法国视作头号大敌,在1882年和德国与奥匈帝国结成了“三国同盟”,这个同盟的假想敌正是法兰西共和国。
“您是说法兰西会为了教会的利益和意大利开战?”大主教惊呆了。
“我说的是‘施压’,”吕西安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意大利王国已经把首都从佛罗伦萨迁移到了罗马,因此重建教皇国是不可能的。现实一点的目标是让意大利承认天主教廷作为主权国家的地位――这个主权国家管辖的面积仅限于梵蒂冈城,但她将会是一个受到所有大国承认的主权国家。”
大主教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我不知道教皇陛下会不会对此感到满意。”
“但愿他懂得适可而止。”吕西安打了个哈欠,“他从法国这里能得到的最多也就是这个了――我敢担保,只要国王不复辟,那么没有任何一个法国政治家会给教廷更多;即便是国王复辟了,他也没有能力给教廷更多,毕竟神经正常的人都不会考虑为了教会和德国,意大利以及奥地利同时开战。你们在之前的赌局里下错了注,现在的后果就是在整个政坛里,你们都找不到多少朋友。”
“恕我直言,”大主教冷笑了一声,“您只是一个部长而已,您有什么资格作出这样的许诺呢?”
“正因如此,这个许诺只有等我成为总理以后才能生效。”吕西安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他松开自己的领带,轻松地喘了一口气,“所以当我争夺那个位置的时候,我期待教会的朋友们能够助我一臂之力――至少不要拆我的台,这要求不过分吧?”
“所以,这就是一张空头支票。”主教说道。
“法座阁下,”阿尔方斯的声音响起,“我不懂得什么宗教问题,我只知道在交易所里,舍不得下注的人也赚不到钱。”
银行家点燃了一根雪茄,“自从布朗热将军垮台以后,教会在政治上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无所适从,你们如果还想留在牌桌上的话,那也该是时候下新的一注了,是不是?”
“如果教会和我成了朋友,那么我也会适当地给教会一点帮助。”吕西安补充道,“虽然天主教会在本土的活动受到了限制,但是还有广阔的新世界可以让你们去自由传教嘛!法兰西是海外天主教会的保护者,我觉得即便是费里先生也会支持天主教会在殖民地的扩张,你们可以去非洲教当地人念《玫瑰经》和《圣母颂》,这对我们的国家利益也是有好处的嘛!”
大主教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有人逼着他在斋日吃了一大块油腻腻的排骨,“我得和罗马商量一下。”
“那就快去吧,”阿尔方斯指了指墙角的座钟,“正如那句谚语所说――Tempus Fugit(时光飞逝)。”
“有一点我也要告诉您,”吕西安决定再给大主教施加一点压力,“这份法案无论有没有教会的配合,我都一定要让它通过。如果教会执意要站在我的对立面的话,那么我就去和其他派别谈判,哪怕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我也要把他们拉到我这一边。我知道这样做不体面,而且代价高昂――但我绝不能接受失败,这一点我希望您千万不要误解。”
大主教冷冷地瞪了吕西安一眼,一言不发地朝门口走去。
“您觉得他会答应吗?”当主教告辞以后,吕西安有些不安地向阿尔方斯问道。
“他会答应的。”阿尔方斯看上去胸有成竹,“在生意谈判的时候,如果对手说他要‘考虑一下’,那么就说明他对您的条件心动了。”
“但愿如此。”吕西安喃喃道。
“我确信如此。”阿尔方斯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现在,部长阁下,我觉得您也该向我表达一下您的感恩之情了。”他的手指指着吕西安的脖颈,而后微微向下滑动,直到指向的方向变为年轻人的腰间。
“您是自己解扣子,还是要我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