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些新闻的时候,何芝兰已经睡了三四天了。
她看看电视机,再看看门口和人聊天的一个中年妇女,忽觉恍然如一梦,想不清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浑身上下都疼,尤其左眼睛,畏光流泪,她尝试着闭上右眼,明显感觉左眼视力没有右眼好了。
林秀美看沈素筠余光总是往病床上看,忙道:“沈姑姑别担心,我这都看着呢,只要兰兰一醒,我肯定通知到位。”
沈素筠点点头,把墨镜戴上道:“电话号码随时拨,我不在,小张也会接线的。”
林秀美忙跟着点头,一张脸快笑出花儿来,又觉得小妹受伤,好像不能笑这么开心。于是忙收敛起笑容,这似笑非笑,要笑不笑的样子反而更恐怖。要是朱文青在这,肯定又要好一顿批评她。
何芝兰眨巴眨巴眼睛看过去。
林秀美靠在门框上,看沈素筠穿好皮手套,一甩长卷发走了。
“哎哟瞧瞧人家这个姑姑真是老漂亮了,这沈家人个顶个的精神,还是小妹有福气哦~”林秀美忍不住羡慕道,“今年年底肯定要老何给我买个黑墨镜,皮手套,我也烫个卷发赶赶时髦。”
林秀美学着沈素筠的动作,用手去甩自己的齐肩长发,甩来甩去不得要领,好像猴子捉虱子。
何芝兰噗呲一声bzm笑了出来。
“哎呀呀!”林秀美听得笑声,转过身来跑到她床边激动道,“小祖宗啊!你醒了啊!”
她想要去抱她,又想到医生嘱咐的话,拥抱的动作硬是举着胳膊做了一半,手停下来嘴停不下来道:“小妹啊!你真是吓死大家了!你不知道哇!我都不敢跟妈说!我听到这个消息啊我都吓死了!我一口气都没喘过来差点儿背过气!”
林秀美伸手拍拍自己胸口给自己缓口气,似乎回到了那天接到电话的时候。
何芝兰张口喊道:“大嫂。”
声音沙哑,几不可闻。
林秀美眼眶里含着泪,鼓着嘴道:“小妹啊,你真是要么不出事,要么一出就是大事。你真是要吓死家里人,我是只敢跟爸说了,你不知道爸听到消息时候那脸色,爸这么多年我就没见他……”
说到这里,她又一拍脑袋道:“啊哟哟,沈姑姑刚刚走,我去追追她,哎呀小妹醒了哇!”
说着,她夺门而出。
沈素筠坐军用吉普车来的,自然也是坐军用吉普车走,林秀美没追上,忙去医院传达室打电话去了。
何芝兰浑身酸痛,她的记忆在看到林秀美的时候就一点点回来了。
她摸摸自己腹部,只记得自己去贴大字报来着,剩下的事情全然记不得了。
林秀美打完电话回来,看到何芝兰摸肚子,脸色不由得变来变去,最后只是放缓语气,问道:“小妹,你想吃点什么啊?我去医院食堂给你买?其实家里也煨着鱼汤呢,妈做那个酸笋儿你最爱吃。哎,我干脆回家给你带饭好啦,离得近我骑自行车也就十来分钟哇,你等我?”
“吃什么都行。”何芝兰没什么胃口,也没什么心情,“谢谢你,大嫂。”
0068 孩子
白米粥,鲫鱼汤,还有一小碟酸笋。
林秀美拿手帕仔仔细细擦干净筷子,放到小桌板上,她这个小妹脾气大得很,有洁癖又爱长篇大论用革命语录批评她。她说不过何芝兰,干脆一股脑儿无视,有洁癖嘛那就好好伺候,都说长嫂如母嘛,筷子擦擦干净又是什么大事咯?还能教教何俊杰讲卫生呢!
不过小妹真是下乡一趟变了不少,又喊大嫂,又说谢谢的,她都不习惯了。
“医生说要吃点清淡的。”林秀美解释道。
她拿手帕又擦擦勺子,递给何芝兰,鬼鬼祟祟小声道:“你想吃啥跟大嫂说,大嫂车后座里还有一碗红烧肉呢。你要是想吃,大嫂偷偷给你带进来,你尝尝味,只要不多吃,那应该是没关系的。”
何芝兰哑着嗓子道:“谢谢大嫂。”
“哎呀!家里人还客气啥!”林秀美听得起鸡皮疙瘩,感慨道,“小妹,你喊我一声大嫂啊,我这个心里我就舒坦得不得了,这么多年了,我……”
她嫁进来何家当牛做马,要的就是挣一个面子给娘家人看。可偏偏小妹和她就是不对付,那个未过门的弟媳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天天耍着小妹玩儿。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自己也笨老是被朱文青教训来教训去,她说实话都准备接受命运,撺掇老何申请夫妻团聚,去边疆当随军夫人好了。
但还是舍不得让儿子也去边疆受苦,何俊杰年纪还小,正是要好好学习的时候。
她眼珠子转来转去,心里打着主意,老何托不到的关系,她总要想办法的。
“我就是想让家里和和睦睦的,其乐融融的,小妹,你真的长大了懂事了。”林秀美摸摸何芝兰的头。
何芝兰低着头,拿着勺子小口喝鲫鱼汤,没有说话。
林秀美把手帕叠起来收好,从包里又掏出毛主席语录,喋喋不休道:“你以前最喜欢读这个了,下乡倒是忘记带过去,我给你带过来了……”
何芝兰的眼泪砸在桌板上,是一个个小水洼。
林秀美忙放下书,何芝兰还在用勺子一口一口地机械地喂自己鲫鱼汤。
“小妹?”
何芝兰没抬头,就这样一勺一勺将鲫鱼汤喝了个干净。
“小妹……”林秀美坐在她床边,心里七上八下,眼里也含了泪水,但还是假装无事发生道,“你怎么了呀?鱼汤不好喝啊?跟大嫂说啊,没必要强逼着自己喝,大嫂给你煮老母鸡汤煮老鸭汤,大嫂现在煲汤这个技术啊可好了,大嫂都能去国营饭店掌勺了……”
“大嫂,我的孩子没了是不是?”何芝兰沙哑着声音。
“谁说的?!”林秀美一下站起来,一脸严肃道,“谁背着我胡说八道呢?哪个护士乱说话呢?我就是去拿个饭菜的功夫……”
“大嫂,我闻见鱼味儿,我就想吐。”何芝兰把勺子放到空碗里,声音哽咽到发音含糊不清,“可是现在我却觉得这碗鲫鱼汤真好喝。”
林秀美慢慢坐下身子,语气柔软劝慰道:“小妹,你还年轻……”
到了夜里,医院就格外冷清。
何芝兰住的是单人病房,更加孤独。
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悲伤反反复复地浸入心头,哭湿了大半个枕头。
她不敢哭得太大声,外间还住着大嫂守夜,她不能吵醒她。何芝兰把脸闷进被子里准备继续哭,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耳边有沈玉树的声音在小声呼唤着“兰兰”“兰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