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芝兰盯着郭晓军,余光看见从田埂里爬出来个人,佝偻着身子,脑袋剃了一半头发,低着头不看人,嘴里叽哩咕噜道:“何老师好何老师好,文化大革命是干什么的?是阶级斗争嘛,我们背对背揭示,哎你揭发我说得对,要抓黑手,黑手是我,地富子女是混蛋,吃狗屎吃狗屎……”
他语无伦次的,一直低着头,明显是疯了。
何芝兰死死盯着郭晓军,看他拿着牵牛的草绳当鞭子甩来甩去,立刻上前一把抓住那鞭子抢了过来。
郭晓军可不干了,当即要抢回来,可他毕竟是孩子,力气比不了大人。再加上何芝兰在这里天天也干活,力气见长,抓着那鞭子就凌空一响,抽了出去。
那个老下子当即跪了下来,耸着脖子抬起头,何芝兰这才看清他麻木衰老的脸,一双眼睛虽然浑浊但也绝对不是瞎子。
她一直以为郭晓军在喊人家“老瞎子”,那就奇怪了,不是瞎子喊他“瞎子”干什么?何芝兰抓着那鞭子又是一甩,郭晓军不敢上前了,鼻涕水儿都忘了吸了,有点儿害怕这个新老师了。
“郭晓军,一会儿就是上课时间了,玩玩玩,就知道玩,你课文都会读了吗?”何芝兰学着高中时代班主任的样子横眉瞪眼,“期末考试你准备拿个鸭蛋回去煮着吃啊?”
前半句蛮吓人,后半句又有点搞笑,郭晓军被骂得偏了心思,本来脱口而出的革命语录变成了:“我都会读了!读得比大丫儿都好!鸭蛋还是大丫儿拿回去吃吧!”
说着他朝郭招娣做了鬼脸,吐吐舌头,看何芝兰手拿鞭子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加造次,撅嘴喊着口号道:“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好人光荣!”
他怕被何芝兰打。
何芝兰可没想着打人,她甩甩草绳鞭子不过是吓吓小孩罢了。
“行了行了,”何芝兰假装不耐烦道,“赶紧着先回去教室,一会儿老师们都来了先开个小考,摸摸你们成绩,你回教室给同学们都通知一下准备考试。”
被分派了任务,郭晓军下意识接受,惨叫道:“又要考试!东风吹战鼓擂!我们的新老师又要烤人啦!”
等郭晓军惨叫着走了,郭招娣才敢把“老瞎子”的来历说明白。原来这个人是地富子女,叫上官鸿,批斗的时候叫他上官,听起来不对劲儿,什么人呐也敢叫上官,还敢叫“红”,省略省略就叫他“下黑”了。他脾气柔,人家说啥是啥,批斗那几年全家几乎死完,他也彻底疯了,大槐村的都见他可怜,喊他也喊成了“老下子”,让他管向阳小学扫厕所。
他平时就住田埂上的茅草堆起来的三角屋子里。郭晓军这bzm帮跟着革委会东闯西闯的,没事儿就喜欢去逗他。他疯归疯,不打人不骂人,这帮孩子就可着他欺负。
何芝兰听得一阵心酸,看上官鸿还在那跪着,心一狠,只是把鞭子握在手里对他道:“老下子,你可以回去了,今天的批斗结束了。”
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了,这样的人也太多太多了,救了一个祝月明就差点儿连累了沈玉树和文家兄妹,她实在做不了太多,唯一能做的就是管好眼前的事。
老下子站起身,依旧佝偻着,连声“哎哎哎”,继续道:“感谢国家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江青同志,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好啊,清理阶级队伍棒啊,嘿红太阳红太阳~”
0061 护林
一场摸底考试下来,何芝兰满头黑线。
数学就不说了,语文居然都是连拼音都拼得乱七八糟,读课文更是乡音八百里,里里不一样。
原来那些知青老师们说话也大多带口音,给孩子们也直接带偏了。
这可真是任务重时间紧。
外面风刮得大起来,何芝兰领读,底下的孩子们跟着读道:“在内蒙古的草原上,有两个一心为集体的小姐妹……”
何芝兰听得风啸如怒号,心里想到沈玉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巡护山林,这会儿也该回家了吧?天这么冷,风这么大,他还把棉大衣留给她穿……
不行,回去怎么着都得让他把这棉大衣穿上,短了就补,她要去知青点借布料自己缝……
她这儿想着沈玉树,沈玉树也想着她。
巡护山林没什么太大的事儿,跟着知青点的人走过一遍,他也知道大概的山路了。一边看山一边心里想着这处风景不错,等下回休假了带兰兰过来转转。他长得高大,默默拿着镰刀主动砍杂草,背大框木柴。这么会干活的,团支部的人也是少见,总觉得别是背调搞错了,这是沈司令的孙子吗?
郭超英拿出一盒大港香烟,一根根发给团支部的和知青点的,发到沈玉树手上,他也接了。
在董河村,他挺不合群的,是因为他不想合群。
那时候他孤家寡人的,谁也别来烦他,他也不想烦别人。
他从小爸妈就不在了,是在姑姑和爷爷身边长大的,又因为自己有点病,所以性格比较封闭。其实基本的人情世故他是懂的,只是他爷爷是司令官,他不主动交际照样有人来找他交际,时间久了,他发现他还是比较喜欢一个人待着,干脆就不管人情世故了。
但是现在是要合群的,他有老婆了,他不再是一个人了。在董河村那算是受尽了不合群的坏处,新到了一个地方,他想着怎么也不能搞僵关系,起码别落人家口舌,到时候回城给使绊子。
于是他接过烟,顺手塞到耳边。
郭超英看他接了烟,知道是个上道的,忙眉开眼笑道:“沈同志还适应吧?我们这个地方哦风水好得很的,沈同志多住一段时间,慢慢就知道了。”
旁边的村民有跟着抽烟的也笑道:“哎,村长你这话说的,人家沈同志那将来是肯定要回城的,你还要人家带着漂亮老婆在你这吃苦受罪?”
知青点的没敢说话,大家心里当然都是想回去的,毕竟人往高处走。
但是谁敢说出来呢,这种话说出来,有心人扣个帽子那是简简单单。
敢反对知青上山下乡,这就是反对毛主席的政策,往大了说这就是现行反革命,是要去枪毙的。
沈玉树看了一眼那个村民,声音不大不小道:“回不回去是党的决定,厂矿企事业石油单位都在招回城青年,我们知青点的人都是跟着国家政策走。”
他这一句一出,知青点的忙跟着道:“就是就是,知青都是国家的砖瓦,哪里需要搬去哪里,我们是很服从上级领导决定的。”
团支部的人也赞同地点点头。
那个村民尴尬笑笑,掩饰性地狠吸口烟。
郭超英没想到这个闷葫芦还能说这话,心里掂量掂量,决定转换应对方式,文火细熬。
一根烟抽完,郭超英也没掏毛票子,团支部的人不理解了,皱眉看看郭超英,再看看沈玉树。
郭超英把烟随手往地上一丢,笑笑道:“哎呀都这晚了,大伙儿都累了吧?咱今晚上去我那开席面,我家……”
他话头一顿,注意到沈玉树默默伸出劳保靴踩灭了那个烟头。
“哎哟我不小心了。”郭超英摸摸寸头,陪笑道,“想着天怪冷的,都是雨雪一会儿就灭了。哎不说这话,今晚上大家都去我家开席面啊,家里宰猪呢……”
说到这里,知青点的人跟着搭话道:“男孩女孩啊?”
“带把儿的,招娣总算是招来弟弟了,养她不亏!”郭超英挠挠寸头,志得意满,“不光宰猪还有红壳鸡蛋呢,别的不说,咱兄弟过去那肯定是人人都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