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是个新庄子,新开的河道选了旧村子的址,全村只能往前搬了,有家里人多的已经把砖房子搭好了bzm,不过大多数还都是半砖半土的茅草盖顶屋子,村上人忙得累,休息得早,更是睡得熟,谁家的牛跑出来都不知道。

听着像是出事了的样子,何芝兰顶着沈玉树的外套就要上前去查看,沈玉树倒是拉着小车大长腿一迈,几步路就挡到何芝兰前面,先去查看了。

牛脖子上拴着草编的绳子,牛嘴上那一截草绳已经深深地陷入了皮肉里,看着是要出血的样子,沈玉树顺着绳子往下看,是个斜滚坡,再下面就是新开的河道了。

新河道里还没引水,但是聚了不少这段时候下的雨水,浅浅的几大汪脏泥水,草绳的尽头就是一截枯老的手臂,缠得死死的,也是要见血的样子。

手臂的主人都不怎么扑腾了,面朝上躺在水汪里,雨水打在脸上,她呆滞地看着天。

何芝兰从后面凑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我把牛绳解开,咱们把人拉上来。”

沈玉树观测了一下河道的深浅,摇摇头道:“距离太远了,绳子缠得又紧,拉上来手臂肯定保不住。我去下面把她救上来,你在上面看好这头牛,别靠得太近,小心这头牛疯了乱跑。”

其实下去救人也不安全,泥土湿滑,很容易陷进去,何芝兰心惊胆战地看着沈玉树下去,自己则不断跟牛说话,一是为了转移牛的注意力,二也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盯着沈玉树下去,嘴巴里却对牛道:“不怕不怕,草绳子拉上来,你就不疼了。”

牛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反正何芝兰说一句话,它就哞一声。

亏得沈玉树身高腿长,也因着知青生活去过别的新开的河道,知道河道边上哪处是工人下脚踩得坚实的地方,就这样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河道底下,先赶忙扯开了草绳,又立刻将女人从泥水里拉了出来。

草绳一松,岸上面的牛哞哞叫了好几声,直接撂蹄子横冲直撞地跑了。

何芝兰被吓了一跳,忙对着底下的沈玉树喊道:“人没事吧?”

“没事!”沈玉树中气十足地喊了回去。

女人傻兮兮的,看样子是被吓得不轻,对着沈玉树不断地小声嘀咕。

沈玉树听不太清,也没心情听,豆大点儿的雨滴子越来越大了,眼看着又是一场大暴雨,再在这底下待着,指不定就被淹死了,他将女人背到背上,顺着来时路往回走。

等走到了岸上,沈玉树才把女人放下来,何芝兰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话,谁知道女人竟然一瘸一拐地跑了,她跑得踉跄,与刚才牛跑差不多,无头苍蝇似的胡跑,但因着体力不济,跑了没多远就一头栽倒下来,掉到田埂里的水渠子里去了。

何芝兰无语。

沈玉树忙跟着上去再去救人。

暴雨起来了,打得人脸生疼,女人被沈玉树拉起来,坐在田埂上竟然小声地啜泣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何芝兰突然想到这个女人不会是要自杀吧?

农村里自杀的人远比想象中的多,尤其是女人,永远是食物链的底端。一辈子都是在为他人当牛做马,等到了老了做不动了就被抛弃了,自己生活也没办法自理,吃饭起居都成问题。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下,很多农村老年人会选择自杀。

药儿子(喝农药)、绳儿子(上吊)、水儿子(投水),这三个儿子最可靠。

这句话何芝兰当年在网上看到的时候就振聋发聩,这会儿亲眼见到了更是震撼不已。这女人看起来十分苍老,满头的银灰发全是头皮屑和跳骚类的赃物,浑身上下没一块儿好皮,像是常年生活在猪圈里似的,散发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骚臭味,她那双浑浊的眼睛不停地流泪,风干橘子皮似的嘴唇蠕动着嘀咕着,一双枯枝断木般的手瘦骨嶙峋地合握在一起,置于胸前。

何芝兰强忍着不适的味道,上前对女人道:“奶奶您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她刚想问“您家在哪儿啊”,就意识到这是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正想着怎么措辞才能不冒犯了人家,谁知道女人一把拉住她的手,嘀嘀咕咕的,语气十分真诚。

何芝兰一听,居然是英语!

“May ? god ? bless ? you, ? sweet ? heart, ? you ? will ? get ? whatever ? you ? want ? and ? you ? will ? have ? a ? very ? nice ? life, ? thank ? you, ? sweet ? heart……”

沈玉树害怕女人像刚才的牛一样发疯,忙上前要扯开那女人。

女人一把抓住沈玉树的手,继续嘀咕:“May ? the ? lord ? ? bless ? you ? and ? protect ? you. ? May ? the ? lord ? smile ? on ? you ? and ? be ? gracious ? to ? you. ? May ? the ? lord ? show ? you ? his ? favor ? and ? give ? you ? his ? peace.”

沈玉树正要挣脱开,何芝兰却对着女人道:“What ? brings ? you ? here?”

女人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了何芝兰。

沈玉树更是莫名其妙,看着两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他啥也听不懂的话,但是他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在谢新阳处看的外国黄片,觉得这两人嘀嘀咕咕的话挺像那里面的话。

这个年代,英语对于普罗大众是不好学的。77年冬天恢复高考的时候,大多数考生在英语那都交了白卷,文化革命多年动荡,能说英语的老师早就被批斗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嘴巴闭得死紧,会英语都说自己不会,没有老师怎么学英语,故此英语老师在恢复高考后都成了香饽饽。

小拉车的架子上多了快要瘦成人干的女人,沈玉树干惯了农活力气大,拉起来也没觉得加了多重,加之何芝兰也在后面帮忙推着,两人冒着风雨紧赶慢赶在夜里彻底黑成一片的时候回了家。

董有财的老屋就这点儿好,没有邻居,隐私性极强,夫妻二人从后门进来,多拉个女人进来都没人知道。

何芝兰拉着沈玉树到了厨房,两人给那女人烧水洗澡,顺便再煮了些吃食。

沈玉树满腔的疑问,却在何芝兰说了一句“我们一定要帮助她”之后压了回去,只要是自己媳妇儿想做的,那就做。

问多了也是揭人伤口,沈玉树看着何芝兰站在锅边默默流泪,上前将人揽到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

何芝兰又是隐忍又是愤慨道:“人怎么能这么坏!”

时代的悲剧,扭曲的人性。

何芝兰本来以为自己在董河村见识得够多了,没想到和外面比起来,简直就是大巫见小巫。

女人战战兢兢地坐在堂屋的地上,累得实在受不了又不敢睡下,一会儿嘟嘟囔囔说英语,一会儿突然来一句中文“我是牛鬼蛇神!”,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说英语,全都是圣经里的话,整个人神叨叨的。

何芝兰先让沈玉树把热水倒到了木头澡盆里,熏得后院小房间热腾腾的,然后才把女人搀扶进来,帮着给全身上下洗了个干干净净,女人身上的伤口太多,新伤叠旧伤,被热水一激,本该疼痛难忍,谁知道女人竟像个木头人似的,完全不觉疼痛。

等喂好了女人汤食,给她弄好了床铺,也折腾到了后半夜。

夫妻二人草草互相冲了个澡,连拉车架子上的东西都来不及整理,就累得赶快先睡了。

0046 糟糕

十月里最后一场秋忙,库房里的东西被借得一干二净,何芝兰也不得不被委派出去隔壁庄子借用农具。

田里忙着抢收,砖窑上的小伙子也被拉了下来一起干活,从田埂上走过去,何芝兰就能看见沈玉树那高大的身影跟着前面的村民,动作一致,一上一下吆喝着用镰刀割稻子。

她正想着把沈玉树从田里叫下来,和她一起去隔壁庄子借东西,文晚霞倒是眼尖先看到了她,喊了一声“兰姐!”,然后又对着满头大汗正割稻子的李建峰道:“李同志!我跟我大姐去隔壁庄子多,我认识好得多近得很的小路呢!我骑三轮也快!我能不能跟着去啊?”

李建峰抓起脖子上的汗巾往额头上一擦,看到何芝兰过来,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