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吕长风道:“我想也是,唉,刚才的事你别介意,这里的师兄弟人都挺好的。”

“刚才那个人是谁?”明不详看着那扇铁门问:“那里不能进入?”

吕长风道:“那里是神通藏,存放寺中武学典籍,没得允许不得入内呢。那个卜龟,脾气大得很,那是他打扫的区域,没事你别惹他。”

“打扫?”明不详问:“他跟我们一样?”

吕长风道:“照理是一样的,又有点不一样。”他想了想,说道:“住持让他自由出入神通藏,他就只负责打扫那。谁要是走近,都会被他驱赶。倒不是我们排挤他丑恶,他脾气粗暴,又不与人讲话,大伙都不想惹他脾气。”

明不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正见堂的劳役弟子相处融洽,私下嬉闹打骂,时常结伴出游,感情甚笃。吕长风是弟子中佼佼者,他师父亦为正见堂的堂僧,俨然成了这群弟子的领头。而那愁师兄,分派劳务公平,但除此之外,近来少与其他弟子接触,众人都说是因为过些日子要试艺,考侠名状,正在勤奋练功。

至于卜龟,他不住院内僧居,反而是住在藏经阁内一间杂物房,每日除了清晨的洒扫工作外,鲜见他露面。

正见堂的相处融洽似乎不包含卜龟,正如吕长风说的,他有点不一样。

卜龟本名卜立,会取这个名字,可能是他父母仍希望他能“站得直立”。他的歪嘴斜鼻与驼背都是天生,似乎有大夫说了些原因,但他也记不清楚。他对父母记忆最深的几句话,就是父亲对他说:“立儿,站直!站直!”还有母亲的哭声。

这记忆很稀薄,稀薄得卜龟自己都记不清是不是真的了。

他的父母死得很早,他打小就当乞丐,甚至可以说,他记忆是从街头行乞开始的。每个孩子看到他都笑他、骂他,他被扔过石头,别人家的父母会避免自己的孩子跟他玩耍,像是怕被传染驼背似的。

别人不敢靠近他,被打骂久了,他也不敢与人靠近,只能蹲在城里的角落,乞讨冷羹残饭,有时抓些田鼠,或者捞捕池鱼,有一餐没一餐勉强维生。

直到十岁时,遇到了他师父,正见堂的堂僧了因。

了因和尚见他可怜,将他带回少林寺照顾,至此他才得温饱。为表感激,他办事时总是特别勤力。

但了因和尚并没照顾他多久。不到两年,了因和尚没来由地病倒,没撑多久就走了。卜龟哭得很伤心,除了感激了因的照顾,也是担心自己的好日子没了。

所幸正见堂的僧人并没有赶走他。这些正僧都有慈悲之心,愿意收留他,只是有一点,那是卜龟自己也不知道的。了因本是从观音院转来的堂僧,虽是正僧出身,生前却与俗僧往来甚密,并常言:“少林寺仰仗俗僧之处甚多,不问出身,又为何分正俗?”

对此,正见堂众僧只是摇头叹息,感叹了因这么好的一个和尚竟也失足沦落,与俗僧同流合污了。

了因既然被认为是俗僧之流,卜龟处境就尴尬了,正僧为了避嫌,不敢与他亲近,俗僧却视他为正僧之后,也不对他留心。因此寺僧们竟无人愿照顾他,幸好他单纯勤快,觉明住持便分派他打扫神通厅。一般要三人才能打扫整齐的地方,他一人便能张罗得一尘不染。由于他外型丑恶,性格孤僻,便将他安排在藏经阁的一间杂物房里,这一住,就是十年。

卜龟把神通厅的活当作自己在少林寺唯一的价值,他天生力大,任何人想要靠近都会被他赶走。

他就怕没了这个活,自己又要回到街上去乞讨。

他害怕街上,也怕那些人。

卜龟并不是没有想望。

每天洒扫完毕,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就把身体后仰,双手撑地,练习铁板桥。这是他跟了因求来的功夫。他每日里拉展背部,强忍着拉筋撑的剧痛,一练就是一个时辰,只希望自己的驼背能够直一点。他不求一如常人,只希望能高一点,直一点,即便一点也好。

这个姿势,就像是一只翻了背的乌龟似的。讽刺的是,他只盼望这个姿势能让他不再那么像一只乌龟。

这便是他宁愿住在杂物房,也不想跟其他弟子同住的原因,是他绝不想让人发现的秘密。

“久远之前,有一巨盗名唤干达多,他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坠入地狱,受火焚煎熬之苦。一日,佛陀路经一井,听闻呼号惨叫,于是望去。原来那井直通地狱,地狱中干达多受烈火煎熬。干达多见到佛陀,法身庄严,清净圣洁,乃大喊佛陀救我。”

这一天,正见堂的住持觉明心血来潮,传来众弟子要考究佛弟子戒,同时讲解佛法经文。卜龟也入了列,觉明说了这个故事。

“听到干达多呼救,佛陀张开法眼,遍观三千世界,过去未来。原来干达多生前虽然作恶多端,有一次走路,要踩到一只蜘蛛,他忽然心念一动,心想何必伤害性命?于是脚一跨,饶了那只蜘蛛。佛陀于是伸出手,取来一只蜘蛛,将它放在井边。那蜘蛛吐出丝线,往井中探去,干达多见到机会,急忙伸手抓住,沿着那丝线往上爬。他一路爬,爬到中途累了,便稍作喘息,一低头,见地狱众生也跟着这条蜘蛛丝爬了上来。他心想,这条丝线如此之细,怎能承受如此重量,要是断了,我岂不是要回地狱受苦。于是蹬足踢向后面跟来的恶鬼,骂道,这条蜘蛛丝是我的,你们不准跟上来!他这一踢,蜘蛛丝顿时断裂,干达多重跌入地狱前,只听到佛陀轻轻地一声叹息。”

觉明道:“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勿以善小而不为,也勿以恶小而为之。你们都年轻,血气方刚,尤要注意,佛弟子戒是你们良师,务需谨记。”

卜龟坐在弟子众的角落,凝神听着,甚是专注。他听完这故事,内心颇为感动。接着觉明要众弟子念诵规章,众人持书大声念了出来。卜龟心中一凛,虽然盯着书本照样念诵,却总是落了半拍。

一日午后,众弟子贪凉,躲在藏经阁闲聊,明不详也在其中。众人聊得正兴起,明不详突然站起身,众人都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

明不详道:“我看到一只耗子。”

众人吃了一惊,藏经阁中最忌老鼠,若有耗子啃咬书籍,造成破坏,众弟子都要吃罪。

吕长风忙问:“真的假的?”

明不详道:“也可能是我眼花。”

吕长风道:“这玩笑开不起,大伙快找。”

众人忙分头寻找,依次把藏经阁内的储物房打开,就这样一间一间找过去。众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卜龟的房间。想放到最后察看,唯有明不详浑然不觉,来到卜龟所住的房前,便推开房门,却看到卜龟肚腹朝天,四肢撑地,正在练铁板桥,真像极了翻身的乌龟。

那一刻,明不祥第一次在卜龟脸上看到如此惊恐的表情。

卜龟想要翻身,但他背部僵直,一时动弹不得,耳听到其他师兄弟正在走近的声音,更是惊骇。若自己这模样被人看见,又要如何被取笑?

他正惊慌间,却见明不详快速掩上房门,他听到明不详的声音说道:“这里看过了,没老鼠。”又听得有人道:“所有房间都找过了,没找着。”明不详又道:“也许是我眼花了,让师兄弟白忙一场。”那几人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卜龟这才放下心来。草草结束了这次练功,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卜龟记得明不详,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记得这个人,他有一张俊美秀雅的脸,就像是个玉人儿似的。吕长风虽然英挺,但比起明不详,那英挺反像是个糙汉子一般无趣。

他有些嫉妒这张脸。那张脸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嘲讽,同样的眼耳鼻口,怎么能生得如此精致,又怎能像他这般粗糙?

若说自己的丑态最不想让谁见到,那就是明不详了,但偏偏今天,就让明不详见到他学乌龟的丑态。

他会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

这一夜,卜龟忐忑难眠。

第二天晨间洒扫,卜龟从神通殿里头偷偷张望,正与明不详目光相对。卜龟忙躲了开来。他细听外面众人交谈,并无异状,稍稍安了心。

此后几天,一无异状,但卜龟心底始终悬着这事。

一日午后,众人各自回去,卜龟在房中发愣。此刻他也无心练功,只是来回走着,突然听到屋外一个声音道:“你不是才借了楞严经,怎么又要借维摩诘经?”另一人道:“弟子想多参照经文。”他心下一突,认得是明不详的声音,又听得另一声音道:“你才多大年纪,这经文就能参透了?”明不详道:“参不透便记下。正定堂有许多师父呢。”另一人哈哈大笑道:“觉见住持说你聪慧,果然不假。别弄丢了。”

卜龟推开房门一角,见明不详站在长廊上,稍远处,一名僧人缓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