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旗胜摇头说,「也不必进去,你答应了我,我就在这等着。淳于老和各位,也能做个见证。」
白雪岚也不勉强,朝韩旗胜点一点头,便叫两个护兵过来抬起他的轮椅,抬过大门几级高高的台阶,放到大门里头。轮椅放在地上,孙副官刚靠过去,宣怀风赶紧上来就握住了轮椅的把手。
宣怀风担心白雪岚会疼,唯恐他受一点震动,那轮椅的轮子在石地板上前进,略有一点不平坦,就要俯身在白雪岚耳边担心地问「磕着没有?」
白雪岚一开始很是享受,后来见大门到后院的一段路,竟费了比平日多三四倍的时间,宣怀风偶尔把手在他脸上关切地抚一抚,居然有濡湿之感,猜想是他握着轮椅的把手太过用力,手心都冒汗了。
白雪岚说,「你只管随便推就是,打了吗啡,就算碰了断骨的地方,也觉不出疼。你把我当玻璃似的,我反而憋得慌。」
宣怀风反问,「这么一会就受不了了?你把我当玻璃的时候可不少,现在知道被人当玻璃的感觉了?」
白雪岚好笑地说,「我还自作多情,说你这样优待我,弄了半天,是要我得一点报应。」
宣怀风说,「要说我趁着你受这样严重的伤,还希望你得报应,那我的心也太坏了。只是既然适逢其会,你多少体会体会,以后管束我时,贵手稍稍高抬那么一点,不算过分吧?」
白雪岚呵了一声,说,「很好,很好……」
宣怀风听他这喃喃的语气,似乎藏着别的意味,不由有些懊悔。自己只是随口和他说话,其实对于从前的事,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如果让他以为自己怀恨在心,添了心结,反而不美。
宣怀风试探着问,「什么很好?」
白雪岚脊背歪靠在轮椅上,看着眼前的石板路缓缓延去,远处自己小院的海棠叶样式门,是那样熟悉,虽仍在阴冷的天气里,却像只要闭上眼睛,就能闻见夏日里太阳晒过的石头和青草融合在一块那种微鲜微暖的气味。
他不由闭上了眼睛,用力一嗅,嗅到的却是一股淡淡的医院消毒水气味,不知是自己身上还是宣怀风身上发出来的。而消毒水气味里,又带着一股轻轻软软的极干净的味道。不必问,这一定从宣怀风身上而来的了。
白雪岚很满足似的,又做了一个深呼吸,有种想好好睡一觉的轻松。忽然轮椅停下,有只手摸到他下巴上,来回摩挲了两下,问,「你要睡了吗?」
白雪岚被摩挲得舒服极了,轻轻嗯了一声。
宣怀风又揉了他的下巴两下,说,「对不住,我接了任务的,要你保持清醒才行。我们还是说话解困罢,你刚才说很好,到底什么很好?」
白雪岚说,「你握着我的手。」
宣怀风问,「什么?」
白雪岚说,「我的回答,要你握着我手的时候听,你才能明白。」
宣怀风说,「唉,一个伤患,还有故弄玄虚的心思。」
虽如此说,还是听话地走到他跟前,半弯了腰,温柔地握住他的手,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白雪岚回答,「我说很好,是因为你说以后我管束你的话。」
宣怀风说,「我更不懂了。」
白雪岚微笑地望着他说,「你我二人,昨晚差点就没有以后了。现在你我能在一块,能这样很寻常似的谈起以后,深思起来,是不是很好?」
宣怀风对于昨晚种种惨状,一直情不自禁地想回避不去想起,现在见白雪岚用这样熟悉的笑容,这样幸福的运气和自己提起,不由得眼角微微发热。只是爱人如此勇敢而幸福的微笑,自己又怎可反而懦弱的落泪,便点了点头,握紧了白雪岚的手说,「以后……」
说了两个字,也不知后面该用什么言语,才能说清心中的万千思绪。
顿了顿,才低声说,「其实,把你送到医院时,你昏迷着,我想起从前总挑剔你,对你真太刻薄了,心里很自责。我对自己发了一个誓,只要你好好的,以后什么事我都依你。」
孙自安一直是跟在他们两人身后的。宣怀风推轮椅,推一步看三步,一段不长的路走了许久,他跟在后面不好催促,只好苦笑。现在见轮椅停下,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说着比山盟海誓还肉麻的话,竟然真是情到浓处,完全把自己这个旁观者给忘了,真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能憋着声息。这时候若是打破了甜蜜的气氛,不但宣副官尴尬,总长会恼,连自己也会觉得太不识趣。
可惜就算他识趣,却另还有不识趣的人。白雪岚听了宣怀风说发了誓以后什么都依自己,正要说什么,野儿忽然从海棠叶样式门里头转出来,脆生生地嚷道,「我的天,早见听差说你们回来了,我等了半天,说怎么还不……」
说到一半,身子忽然僵硬住了。仿佛不认识了似的,上下打量坐在轮椅里的白雪岚好一会,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便簌簌落下眼泪来。
白雪岚见她风风火火地跑出来,一变脸就嘤嘤呜呜地哭起来,苦笑着说,「这轮椅是临时用用,我没有变成残废。你有哭的工夫,还不如过来给我推轮椅。」
野儿掏出一块手帕来擦泪,哽咽着恼火地说,「偏不推。你这轮椅难道是自己滑过来的,原本已有伺候你的人,怎么又叫我?我这手还得留着给我自己擦眼泪。」
白雪岚说,「这真奇怪,你就住在这宅子里,我在隔壁大伯家里挨了打,难道你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见?」
野儿说,「我听说了,你一年到头挨打也不知多少次,哪知道这次能打成这样。」
孙副官终是忍不住了,开口说,「韩小姐是不是在里头?」
野儿说,「不但韩小姐,还有一个什么秘书也在。」
他们听了,便赶紧推着白雪岚的轮椅进小院。
韩未央和秦顺林能死里逃生,劫后重逢,全赖白雪岚伸出援手。两人自从得救后,就被宋壬偷偷安置在白雪岚的小院里。他们在这里等待了一个晚上,早攒了满腹感激之言,不料等到白雪岚现身,他却是坐在轮椅上,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重伤虚弱的状态。
韩未央大吃一惊,也不顾上说感谢的话了,不安地问,「白总长,是我们连累了你吗?」
白雪岚笑道,「若是如此,你们这番欠我的人情,可欠大了。」
韩未央说,「无论如何,我们欠你的人情,绝不会忘记。我听说我哥哥带人来,就堵在外头,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白雪岚便先把廖家和白家翻脸的事说了,分析了局势,又把他在门外和韩旗胜交涉的经过交代一番,问韩未央说,「韩小姐,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韩未央先前听他说已答应了韩旗胜交她出去,脸色早微微起了变化,这时听他这样问,低着头沉默了一会,转头对秦秘书问,「顺林,你说呢?」
韩旗胜虽然恨她敢反抗自己,但看在兄妹分上,只是软禁了她。可是对韩未央心爱的秦秘书,韩旗胜可并不客气,囚禁时稍有反抗,看守的人便是一顿不留情的殴打,所以他脸上带着好些伤。说来也奇怪,有了这些难看的伤疤,秦秘书倒更显出阳刚气似的。
他是个不爱言语的男人,白雪岚和韩未央说话,他只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现在见韩未央问,才说,「白总长肯派人来援救,已经冒了很大风险,如今人家也有极大的难题,若叫他们在和廖家斗争的关键时刻,为了我们多添韩家这样强大的敌人,导致腹背受敌的局面,我们怎么过得去?」
他话少,因此一开口,反而有分量。
韩未央沉默一会,咬咬下唇,声音有些低下去,「我听你的。」
接着,便勉强对白雪岚露出一个微笑说,「我们不能再叫你为难,这就跟你出去。各人有各人的劫数,我们力量敌不过,但也不能带累朋友。」
停了一下,又加一句,「我哥哥只要你交出我,并没有提顺林。我再拜托你一件事,请你让他暂时留在白家,现在济南城里,大概也只有白家能庇护他。」
秦顺林立即斩钉截铁地说,「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