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副官指挥着几个护兵上来。吴旅长平日也是很悍勇的一条大汉,对着总督的积威,竟是一点反抗的勇气都激不起来,被两个护兵把军装外套一剥,反扭了两只臂膀,就垂着头被押出去了。
白老爷子指着吴旅长的背影,对白雪岚嘶哑着声音说,「瞧见了?这些兵,是我打了一辈子仗,从死人堆里十次二十次的带出来的。我要革他的职,他一个屁都不敢放。我要他去死,他就只能去死。你才吃了几年米,敢在我背后,暗通我的兵,来造我的反?你以为凭你说几句听起来很响亮的话,就能叫人为你出生入死,你还太嫩!慈不掌兵,要掌白家的兵,冒我的名义打几个电报,算个屁!你就应该一不做二不休,在养心阁里也放几颗炸弹,把我连你几位伯父,还有你父亲,一起全炸死。我就服你!告诉你,你电报打到各处,我就接到报告了。你以为我为什么把老吴叫来,我就是要给你一个榜样看,你花再多本钱笼络的军官,只要我一个命令,他就屁也不是!只要我老头子不高兴,你白十三少,也就屁也不如!」
他说了这样长一番话,难免有些气喘,接过二司令双手递过来的一盏热茶,饮了一口,又继续说,「我原还以为,你要闹出什么大事。放几个炸弹,杀几个人,都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至于别人要追究责任,白家人做的事,白家认就有,不认就没有,没有谁敢多话。大不了,廖议长那边重重送一笔赔礼,他面上过得去,就没有打仗的必要了。如今能不动干戈,是好事。」
二司令听他前头雷声很大,到了后面,雨点却没下来,不禁看了看五司令,问,「老五,你怎么说?」
五司令反问,「什么怎么说?」
二司令说,「雪岚杀几个不相干的人,事体不大。但他那个炸弹,几乎将天赐给炸死,你做父亲的,难道不问清楚。」
白老爷子不等五司令回答,不满地瞪二司令一眼,说,「他已经承认是他放的炸弹,还问什么?难道我真把他给一枪崩了?」
二司令说,「自然不能伤他的性命,不过您三番几次地说过,家里就剩这几个小孩子,在外头不管怎么闹也罢了,只绝不许对兄弟下毒手。如今他这样下狠手,总该给天赐一些交代。」
三司令很为自己养的混世魔王烦恼,自己一个独子,五弟又何尝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这次确实是白雪岚太过分。这时严肃地表态道,「老五放心,这事三哥不能含糊,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白老爷子却冷笑了一声,「交代个屁。雪岚回来的路上,很遇到一些危险,既然廖家有参与,天赐那小混帐和廖家勾勾搭搭,必定也知道些风声,他怎么一声不吭,存着什么坏心?论起来,我该打断他的腿,如今既然雪岚还了他一个炸弹,让他受了伤,这笔帐就算销了。你们兄弟几个说,我这样处置,难道还不算公道?」
大司令和三司令对于白雪岚回家路上被伏击的事,早在心里犯嘀咕,只是碍于兄弟情面,不好明说。其实不但他们,连五司令自己,又哪里没生出过疑心?只是也不好意思对兄弟提。没想到,今日竟由白老爷子捅破这层窗户纸。而且老爷子虽用了推敲的语气,若不是暗地派人去调查过,想来不会下这般论断。如今各打五十大板,大家不伤和气,不过是回家各骂各娘,各打各儿罢了,倒真的没偏颇谁。所以他们几个都低着声说,「公道,公道。您老人家明察秋毫。」
白老爷子哼了一声,对白雪岚说,「你过来,把这红包给拿了。」
白雪岚敢撩老虎的胡须,自然有几分仗着自己是亲孙子的身分,不过往常这种时候,至少要挨一顿打,现在竟然连打也不用挨,实在有些意外,应了一声,便上来把刚才自己还回去的红包拿在手里。
白老爷子这时,语气里竟带了一丝慈祥,说,「别说我做爷爷的不疼孙子,前面你闹得天翻地覆,我都能替你了结。现在只说最后一桩。你的婚事,我要替你做主。我已经看好了两家的小姐,都是万里挑一的,你选一个,年内给我完婚。」
白雪岚马上把手里的红包一放,拒绝道,「我不干。」
白老爷子问,「你说什么?」
白雪岚说,「我已经有了爱人,您不但知道,而且已亲见过。我这辈子,只和他在一起。」
白老爷子沉默了一会,苍老的喉结微微抽动,发出一种仿佛野兽发怒前的低低的嗡鸣,叫人听着不寒而栗。
良久,白老爷子才沉沉地开口,「我不提他,是存心给他一条活路。如今你这样,是连他这条活路,也不肯留了?」
白雪岚也沉默了一下,然后刚硬地说,「人活着,就要活得痛快。若分开了生不如死,那要活路何用?我还是那句话,这辈子我谁也不要,只要和他在一起。」
白老爷子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磨牙说,「你这样嘴硬,不过以为自己还有翻身的本钱。只是你那些本钱,都是从我手缝里漏出去的,难道我收不回来?」
说完,对居副官打个手势。居副官走上前,拿出一张纸来,铿锵有力地念道,「邱天佑,麻俊能,于大华,张茂德……」
原来一张纸上,写的都是人名。
白雪岚不作声地听着,脸上的线条渐渐绷直,显出冷冽的棱角来。这些人里,有他安插在白老爷子身边的帮手,或是护兵,或是仆役,也有几位司令宅子里布置的眼线,甚至安插在济南城街上的探子,也一网打尽了。
白老爷子等居副官念完,才徐徐道,「君子慎密,我看你这人,是既不慎,也不密。整日盯着廖家那几斤毒品,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别的老道些的人要对付你,你坟头已经长草了。这名单上的人,我已经派人都控制起来,至于他们是做什么的,你比我明白。想用他们打我一个埋伏,你还没睡醒呢。现在我就问你一句,那个宣副官,你是要和他分,还是要看他死?」
白雪岚上牙?w着下牙,狠狠地咬了一会,铁青着脸说,「要分,我绝不能答应。」
白老爷子自问对这个不长进的孙子,已经百般怀柔,见他这样愚顽,又气起来。站起身,提着拐杖,就往他背上腿上狠命地打了几下,指着站在一旁的宋壬、张大胜,对白雪岚说,「小畜生,你凭什么和我嘴硬?你现在身边,除了一个不知躲哪去的蓝大胡子,就剩这几只小虾蟹。你要逞强,我只好把你这个军长,剥成一个真光杆。」
说罢,下命令说,「把他们就地枪毙!」
居副官往外头打个招呼,顿时进来一群士兵,气势汹汹地朝着宋壬四人过去。
白雪岚忙叫,「等等!」
偏就那样凑巧,他脚刚抬起来,管家就匆匆从厅外跑进来,像得到什么要紧消息,到了白老爷子跟前,弓着腰耳语了两句。
也不知为何,白雪岚瞧着爷爷脸上流露的那一抹神色,顿时生出严重的不安。
白老爷子听罢管家的话,吩咐说,「带进来。」
管家出去,不一会,几个人从外头进来。当先一个是拄着拐杖的白天赐,后面跟着两个白家的士兵押着宣怀风。
第十六章
宣怀风的模样很是凄凉,头发乱耷拉着,西装外套不知哪去了,白衬衣和外头罩的一件羊毛白背心,黑一块,黄一块,火燎过似的,脖子后头,老大一块半干的乌黑血迹。白雪岚一见,脑里嗡一声,浑身毛发都竖了,身体陡然僵硬一下,不作声地朝宣怀风走去。
白天赐才向他爷爷报告了一句,「您不知道这姓宣的干的什么事,真是杀他十次也不够……」,忽然就见白雪岚笔直地走过来,那眼眶睁得几乎欲裂,像要择人而噬。
白天赐心胆不禁一颤。幸而他知道这位堂弟的脾气,进门前已有一番思考,这时赶紧实行起来,趁着白雪岚未近身,掏出一把手枪,对着宣怀风的脑袋一指,厉声喝道,「别过来!过来我就崩了他!」
这一招果然很有效,白雪岚一听,冲锋般凛冽的脚步,顿时硬生生刹住。
白天赐早恨透了白雪岚那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款儿,如今自己一句话,却吓得他不敢动弹,真是今生未有之快意雨兮?舛摇K淙皇?去廖翰飞这个盟友和日本买家,但如今抓了白雪岚的软肋在手,将白雪岚狠狠制住,看他卑躬屈膝地求饶,也就值得。
他心里着实得意,命令白雪岚,「你给我跪下。」
为了表示命令的坚定,拿枪的手往前再伸了伸,枪口原是指着宣怀风,现在是直接抵上了宣怀风的额头。手枪的枪口是铁铸的,又冰又硬,这样狠狠戳在额头上,宣怀风吃疼地皱了皱眉。
白雪岚的神经,竟仿佛和宣怀风的神经连在了一起,宣怀风一皱眉,他全身的肌肉也猛然扯紧,胸口剧烈起伏,那起伏里甚至带着可怕的颤抖,像里面藏了一颗炸弹,他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不让它炸开来。
白天赐看着他的脸僵硬如铁铸一般,倒觉好玩,笑着说,「你聋了?我叫你跪下,你要不听吗?」
说着,便又把手枪对宣怀风额上连连戳着。
白雪岚高大的身躯又是猛然几颤,仿佛白天赐这些轻微的动作,每一下,都是拿着明晃晃的刺刀,往白雪岚心脏扎了一个血口。他颤抖如一座经历地震的沉默的山峦,笔直的膝盖似乎承受不住,被压得吱吱作响,开始微微弯曲。白天赐盯着他的膝盖,畅意地瞧着那弯曲,只道它很快就要软下来,跪在自己面前。然而白雪岚本就是支上了弦、拉满弓的爆箭,当着他的面蹂躏他的爱人,就如对受伤的猛兽又冷不防地狠抽了几鞭子,白雪岚身躯那样激烈的几颤后,理智的弦骤松,爆箭离弦,下意识拔出枪,野兽反扑的本能似的,对准白天赐眉心就是一枪。
白天赐前一眼还盯着他的膝盖,准备看他怎样下跪,下一眼就瞅见他闪电般掏出了枪。白天赐还在发懵,自己控制了宣怀风,这小子如何敢动手?猛然就听砰一声巨响,一股大力涌来,撞得裂骨般疼。白天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他只以为自己中了枪,摸摸身上,却不大像,这才去看自己身上伏着的那人,不正是他父亲吗?
原来五司令刚才见白雪岚朝白天赐走去,早已经赶紧跟了过来。他对这个自己很看重的侄儿,颇有几分了解。是人的时候,很有个人样,然而一旦疯起来,豁出去,那就是个完全控制不住的疯子。一个疯子,没有了理智,哪还知道什么血肉亲情,挟制忌惮,得失衡量?所以白天赐盯着白雪岚的膝盖,五司令却绷紧了皮,盯着白雪岚的手。他再恨白天赐不争气,也是白天赐的亲生父亲,见白雪岚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枪打向白天赐,为父的热血,却让他以快过迅雷的速度,扑在白天赐身上,替儿子受了一枪。
在场的许多人,都以为白天赐拿了宣怀风做要挟,白雪岚再撒泼蛮横,也要暂时服一点软,到时好谈条件。不料白雪岚却是一头发疯的野兽,毫无预兆地拔枪就射,电光石火间,众人惊得纷纷站起,大叫「住手」,可惜为时已晚,五司令倒在白天赐身上,肩膀多了一个血洞,涌着鲜血。
三司令见此场景,脑子好像被人狠狠捣了一下,嘶吼了一声:「小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