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这个惹祸精,是经常被上人们教训的,挨了两耳光外加一脚重的,并不如何当一回事。见他父亲恼火地又一脚过来,这脚朝着心窝口,可不能直接领受,身子一侧就避了过去。不等他父亲再发怒,又跪回原处,腰杆挺得直直的,对他父亲一本正经地说,「您这样一刻不歇,对于我向爷爷赔不是,可是一个很大的妨碍。」
三司令被儿子拿话噎住,瞪着铜铃大眼,又要去踹。被五司令在旁边拼死拉住,劝道,「三哥,差不多啦。」
白老爷子说,「老三,你一边去,看他怎么说。」
三司令见父亲也发话了,这才没了动作,五司令便松了手。
白雪岚等三司令一退,很自然地就站了起来,拍拍膝上的灰,给白老爷子斟了一杯酒,说,「您老人家先压压惊。」
白老爷子没接,冷笑道,「你这套把戏,不能永远都管用。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再晚一点你未必有机会。」
白雪岚顺从地答了一声是,朝着门外叫道,「把给老爷子的新年贺礼拿上来。」
只见张大胜和宋壬各领着一个人,抬了两口箱子进来。箱子不是很大,却要两个大汉来抬,显然里面装的东西十分沉重。四人把箱子放在地上,就站到一边去了。白雪岚把两口箱子打开,果不其然,里面都是黄金。
白雪岚随手拿起两块,放到白老爷子面前,说,「您瞧这份礼,不算轻呀。」
白老爷子不屑一顾,说,「你以为我没见过金子吗?」
白雪岚说,「这是今天刚从廖家那抢的。」
白老爷子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沉下脸,骂道,「你个混帐!山东好不容易和平下来,你就存心破坏!好,既然你自己承认了,等廖家的人上门,我直接把你送给他们发落。」
白雪岚不疾不徐地说,「您老人家别急,这里头有个缘故。廖家这些黄金,廖议长并不知情,是他亲儿子吃里扒外。廖翰飞在城外藏了许多海洛因,私下和日本人做交易,被我抓个正着。您老人家下的公文,我已经研究过,山东地界种植的罂粟只能做药用,不能做毒品买卖。我是按照您发的公文的指示,对非法买卖进行了处置。至于这些黄金,属于缴获的贼赃,自然应该上缴给山东总督。这一点,就算廖议长亲来,我以为也很说得过去。」
白老爷子听了,一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的样子。其他的人,也未免觉得白雪岚有些强词夺理,既然老爷子下了公文允许种罂粟,就不可能不知道廖家会暗中做些毒品买卖,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白雪岚偏要放上桌面,究竟很难讨好,只是又不好明白的骂他不该阻止毒品交易。
二司令东瞧瞧,西望望,见无人开口,清了清嗓子说,「雪岚,不是我说,你做事毫无章法。廖翰飞不争气,你应该通知廖议长,让他们廖家自己清理门户,怎么就越俎代庖,擅自处置了?本来有道理的事,经你这样一搅和,反而变得没道理了。何况你说抓到他们和日本人做交易,按你的脾气冲突起来,大概会死几个日本人,这恐怕不好办。」
白碧曼对于冷宁芳回家,甄修言爱上外头女人的事,帐都算在白雪岚身上,但白雪岚是三司令夫妇的独子,本事又大,奈何他不得。今天见白老爷子如泰山压顶,把白雪岚镇服住,正是绝好的报复机会,这时要站出来,在火上泼一把油才好,便说,「二叔,你把话也说得太软和了。他抢了廖家的黄金,又开罪了日本人,难道只是不好办?别人不敢说,我就大胆地说出来,自打他回来,家里就不安宁。先不说他怎么大闹祠堂,弄得满城风雨,连我都受他的连累,不敢出门见人,就只说日本商会那次爆炸,天赐弟那个时候,很受了一点伤。我怀疑就是他暗中下的手。不然,问他敢不敢对着爷爷发个誓,说并不是他做的。」
白雪岚见她竟然也出来找自己的不痛快,不屑地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说,「我对爷爷发誓,日本商会那些爆炸,就是我干的!」
此言一出,当场哗然。
五太太气红了眼,尖着嗓门说,「好哇!你暗害我的儿子,你的心好毒!」
冲过来就要抓白雪岚的脸。
五司令知道实情,对自己儿子也是心疼的,正横眉竖眼地瞪着白雪岚,但五太太一过来,他倒一把拽住自己的太太,吼道,「老爷子在这,轮不到你充大头蒜,一边去!」
见五太太还待争辩,索性拉着她一只胳膊,把她拽到外头去了。
白碧曼这边却很得意,提高了调门说,「大家都听见了。前几日几位叔叔审问他,他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现在这是当场招供出来了。」
还在说着,忽然一个东西从空中飞来,砸在她额上,痛得她哎呀一叫。她母亲丁姨娘慌忙去看,额上破了一个小口子,血流了出来,低头一看,地上却是一个小瓷酒杯,已经碎了。丁姨娘心疼极了,正要问谁干的,一抬头,却对上白老爷子老鹰似的阴鹫目光,吓得浑身一缩。
白老爷子砸了一个杯子出去,沉沉地盯着白碧曼说,「你今晚不在甄家待着,到这找打来了?你见冷宁芳无法无天,不把夫家看到眼里,也要学她是不是?我告诉你,她姓冷,我不能容她,就让她滚。你姓白,要是玷辱了你的姓氏,我不能容你,就得让你死。还有脸在我跟前哭,滚出去!」
白碧曼又痛又怕,又羞又恨,让她母亲扶着,呜呜咽咽地转身往外走。
白老爷子又喝了一声站住,说,「你十三弟刚才喝醉了胡诌,这里说这里散。日本商会被炸,廖家仓库被抢,和他没有一点干系。你要是在外头乱说,我也顾不得甄修言的面子,马上派人割了你的舌头。听见没有?」
白碧曼被他严厉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缩着脖子点了点头,这才走了。
白老爷子警告完白碧曼,浑浊的老眼盯着厅里站着的不敢动弹的众人,慢慢地从左扫到右,从右扫到左,一挥手,下命令说,「不相干的,都给我出去。」
那些无关的姨太太们,早吓得承受不住,赶紧小心地往门外退,孙姨娘一手抱着女儿白玉美,一手牵着白玉香,也随着出去。大太太和三太太刚把小姑子和冷宁芳送出去,正走回来,就见五太太在厅外哭骂,说白雪岚谋害她儿子,两人很是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打听究竟,忽然又见姨太太和小姐们从里头逃也似的出来,问了,才知道白老爷子发命令赶人。这样一来,她们自然知道里头是男人们要开重要的谈判,心里虽然焦急,也不敢进去,只好在外头等着。
却说饭厅里头,把女人和小孩子们赶出去,厅门合上后,便是好一阵寂静。白老爷子坐在主位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大司令、二司令、三司令、五司令,四个人八只眼睛,全盯着白雪岚。白雪岚却是一副泼皮样,拿着两根金条,在手里把玩得哐当哐当轻响。
好一会,白老爷子冷笑起来,缓缓地说,「看来,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天捅出一个窟窿了。我许多孙子,死得只剩三个,万料不到,如今连这三个,也未必都能保全。」
三司令听这话头不好,后脖子滋溜竖了一圈汗毛,吼着白雪岚说,「畜生,还站得笔直呢?快给老子跪下!」
白雪岚恍若未闻,随手把两根金条往桌上一放,对白老爷子说,「没错。天,我已经捅了一个窟窿,您就算把我的头斩下来,也填不上。不瞒您说,打我回济南的那天起就决定了,有廖家就没我,有我就没廖家。如今日本商会,我已经炸了,那是给廖家供应银钱的一方。廖家城里储存的仓库,和廖翰飞私藏的秘窟,我也毁了。不过,我以为既然要断毒品的线,就得彻底些,所以我前天打了电报给各处县城,命令那里的驻军只要发现有种罂粟的,有田毁田,有苗烧苗。到这会,应该都料理完了。」
白老爷子耷拉的眼皮往上微微一掀,讥讽地问,「打电报?就你?」
白雪岚也不隐瞒,坦白说,「自然是冒了您老人家的名义,不然各处驻军,不能都听我的。」
白老爷子眼睛眯了眯,问,「你的电报,怎么没有打去永安县?」
白雪岚说,「吴旅长在永安县,他的为人我还算知道,若有人种罂粟,不必上头有命令,他自己早就去处置了。所以永安县,我并没有打电报。」
白老爷子说,「若你打了电报过去,这会子我忽然将他召到城里,你大概有些预料不及。」
白雪岚笑道,「爷爷看重他,是他有本事,也是爷爷你的眼力。」
白老爷子冷哼了一声,吩咐,「老吴,你过来。」
白老爷子说,「你的枪呢?」
吴旅长愣了愣,不安地回头看一眼白雪岚,慢腾腾地把腰里的手枪拔出来,递给白老爷子。
白老爷子说,「给我干什么?你把这不孝的东西,给我处决了。」
三司令大吃一惊,刚要开口,被他大哥暗中踢了一脚,才勉强忍住没说话。
吴旅长接到这样的命令,简直要命至极,只是绷直身子呆立。
白老爷子说,「你聋了?我叫你处决他,快做!」
吴旅长只好答应一声,摸着自己的手枪,就如在铁里烧过一样烫手。在白老爷子犀利的眼神督促下,半天,才把枪握起来,枪口指着白雪岚,可是那扳机的手指,好像并不属于他,脸上挣扎扭曲,仿佛使足了全身力气,都无法命令指头动一下。
白老爷子等了一会,鄙夷笑道,「连个小王八蛋都不敢杀,有什么资格当军人?你不配穿我白家的军装。」
说完发命令道,「把他的军装给我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