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他的怀抱是那么宽阔,一瞬之间,就将她圈得严严实实,好像连那烛烟都惊扰不到了。

她闭上眼,很久,很久,才道:“将朕的药拿来。”

杜微生一怔。他并不知道皇帝说的药是什么,但他想大约总在樊尚恩带来的那些东西里头。于是他小心地起身,在桌案上的几个箱子里翻找着,间或回头看一眼允元

她的背影隐在黑暗之中,朦朦胧胧,她好像比初见时又瘦了几分。

他最终找到了一只小小的白瓷瓶,大红的塞,稍微晃一晃,里头的东西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倾倒出来一颗色泽乌黑的药丸,闻了一闻,有一股苦味,像茶叶似的。

他将那药丸递给允元,又端来了茶水。允元却看也不看他,径自吞了下去。

吞下药丸之后,她的神色终于混沌了一些,不再如片刻前那么锐利。垂下眼,她低声道:“这是西南夷进贡的药物,性状似茶,但比茶更为酽烈……”她望着虚空,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朕无事了,你可以退下了。”

他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拿着药瓶,立在地心的模样有些尴尬,“臣……”

允元看向他。

他苦笑:“陛下今日,总是在赶臣走。”

“朕还没有问你,怎么敢擅闯进来。”她的嘴角冷冷地勾了一勾,“如有下回,死罪论处,明白?”

他摸了摸鼻子。他看上去虽然无措,但却当真是不怕她的这让她惊异,甚至迷茫,无意识间五指攥紧了身侧的被褥,揉皱了,却发不出声音。

他趋前两步伸手扣住她下颌,急道:“陛下!”

她怔愣地看向他。

就在刚才,一瞬之间,她险些要咬掉了自已的舌头。因为药效袭了上来,她竟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只是需要什么凭依,将自已支撑住。

“你知道吗,杜学土。”她迷茫地道,“朕让他们给高夫人用的药,和朕自已吃的药,是同一种……”她看着他,眼眸中盈盈然,像有泪水,却不曾坠落下来,“你说,朕和她的病,会不会,也是同一种?杜学土?”

杜微生最终没有回答她。

他想起了汝阳侯庆德,在那道奏表中的一句话。

“臣父已逝,曾不能尽孝于万一;臣母犹在,思所以有报于寒泉。”

她的哥哥,明明与她有着同一双父母,但在这奏表中听来,却好像那一双父母,从来只得过一个孩子。

坊间传言都说,当今皇帝陛下铁石心肠,弑杀了疼爱她的生父,毒疯了养育她的生母,逼走了教导她的长兄……没有人会愚笨到在允元面前提起此话,但那一封奏表若是公之于天下,又会引来多少人怜悯感叹废帝那一点柔仁的孝道?

杜微生这一晚上,都在思考这些事情。眼前的女人手腕毒辣,心机深沉,说她当真做过那些事也绝不奇怪。

但是她在服药之后,眼中流露出那一丝微渺的希冀的光,又仿佛是黑暗来临前,她孤身肩住了夜色的最后一道门,从那门的背后漏出来的光。

他往前,稍稍靠近了她一点点,“……陛下。”

她凝着他,竟有一些迟滞。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今晚,就让微臣陪着您吧,陛下。”

她没有应答,也终于没有再赶他走。

第六章 失宠

第二日,杜微生侍奉皇帝起身。

皇帝昨晚竟歇在了画院,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土竟在皇帝御榻边陪了一夜这消息在宫墙内不胫而走,当允元离开画院之后,外头已将杜学土传说成了鸿运当头、天香国色的人物。

杜微生还是一如往常,过了点卯时辰,才慢慢踱到翰林院去。

房内嗡嗡的议论之声在他跨入的一瞬间戛然而止。立刻有他不认识的脸孔凑上前,对着他道:“杜学土来啦?您怎么还亲自来,今日没什么要紧事的,您坐着休息就行!”一边又有人给他拉开太师椅,铺纸研墨,端茶倒水,不一而足。

林芳景在一旁看着,对他尴尬地笑笑:“今时不同往日了嘛,子朔兄。”

杜微生对他点点头。大概自已的身份,给这位同年也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他坐下来,又有人要与他套近乎,他只得道:“陛下吩咐的起居注,在下还未录完,嗣后还要去一趟中书省的。”

他说起话来,和和气气,一点也没有新晋红人的架子,倒叫院内同僚都怔了一怔。甚且对于自已竟然干扰他的工作而感到内疚:“那我们就不叨扰了,不叨扰了,哈哈哈!”

众人散去之后,却还是有一人留了下来。

此人一部花白胡子,拄着拐杖,面色凝重地道:“起居注的事情,左有门下省起居郎,右有中书省起居舍人,天子玉言,何以轮到你去记述?”

他是翰林院中资格最老的学土,名叫张钧冲,平素不太搭理人的,此刻却多话了。杜微生垂眸道:“天子圣心,后生不敢揣摩。”

张钧冲低低地“哼”了一声,“年轻人,要晓得轻重,不该你揽的事情不要揽。”

杜微生道:“多谢张学土指点。”

张钧冲也未说更多,径自离去。

杜微生将起居注写好,送到中书省,起居舍人似乎是早已奉命,并未为难于他,便收下了。他在皇城外晃荡了一圈,最终却去了一趟太医署。

皇帝已连续半个月不曾传唤任何人侍寝。

汝阳侯庆德的那一封奏表,到底是发到了外朝,她还开集贤殿集议,让内外男女诸臣都来说一说曲直。一时间朝堂上吵开了锅,有说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有说孝乃德之本也的,有说天子盛德感化群獠的,有说骨肉至亲诚可流涕的,吵了整三日,直到集议结束后,还有人雪片儿似地往省中递折子,一定要皇帝听一听他对此事的见解。

“陛下原本可以按下不表的。”太液池边芦荻丛中的蓼花亭,迎着微风渌水,亭上石桌摆了一方棋枰,允元心不在焉地敲着棋子,沈焉如则耐不住径自发了话,“陛下想试探老臣们,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允元道:“朕让他们说出想说的话,不好么?不要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嘛。”

沈焉如静了片刻,“陛下若想趁此机会揪出汝阳侯在朝中的党羽,微臣也并无异议。只怕人心多诈,他们也难免心口不一……”

允元拿白子在棋枰边缘当当敲了两下,“沈侍郎,落子。”

沈焉如不得不住了嘴,定睛看了看棋局,随意落了一子。允元的神色却变得明亮起来,像一个孩子抓住了什么玩意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跟着她落了子,不无得意地道:“枷吃。你要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