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她的声音拖得长了些:“那幅画,都遭你毁了。”

杜微生的动作顿了一顿,道:“陛下若喜欢,臣再给陛下画一幅一模一样的。”

允元披上了衣裳,斜斜倚床栏坐着,看他给床边的红铜瑞兽炉里添香。她想了想,道:“今日的起居注,你打算如何写?”

杜微生道:“回陛下,臣如实写。”

袅袅的安神香气从那瑞兽的口中飘散出来,模糊了男人的面容。他总之是很聪明的,她决定不必再以机锋试探,只等着他提要求就好了。

杜微生跪在榻边朝她行礼,久久未得回应,他怔愣地抬起身,却见皇帝竟已入睡。

方才大约真是累着她了……

皇帝睡着的时候很乖巧她原本也是一张小巧白皙的巴掌脸,挺秀的鼻梁,自带了弧度的唇。过去她是最受宠爱的女儿和妹妹,与这张美丽无辜的脸也不能说毫无关系。但若在她清醒着的时候,却没有人会注意到只因她的那双眼睛,太过幽黑而凌厉了。

杜微生想起今日傍晚,皇帝在夕阳下独自沉默的模样。像很孤独,但并不惧怕这孤独。像很寒冷,但并不惧怕这寒冷。

她只是沉默地承受着,不多作什么领会。

内室之外,重重帘帷轻轻撩动,是樊尚恩带着两名小宦官,提着两只箱子,还怀抱着许多物事,弓着身子往里头瞧。杜微生于是蹩着脚步、压低声音慢慢地退了出去。

“陛下睡着了?”樊尚恩的话音像那空中飘散的烛烟。

“是。”杜微生答。

樊尚恩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那公子还不走?”

杜微生一顿,“是。在下告退。”

皇帝既歇在了画院的上房,他便只能去偏厢里睡了,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在这时候回翰林院的。他走到中庭,回头看,房内暗影扑朔,樊尚恩与那两名小宦官小心翼翼地给皇帝脱了鞋、盖了被,将帘帷都拉下,将勤政殿里搬来的东西都一一摆放好,自已才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杜微生上前两步,欠身道:“陛下就寝,连公公也不能在近旁服侍的么?”

月上中天,樊尚恩也有些累了,将手背在身后,又打了个哈欠,“陛下毕竟是九五之尊了。”???

这话说得圆滑,但听话音,似乎在皇帝登基之前,还不至于如此。但樊尚恩又多瞅了他一眼,“老奴看学土确是不凡,陛下过去从不在勤政殿外头睡的。也不知明日是不是又得回去,老奴还得再挪一趟东西。”

杜微生笑着拱手,“公公劳累了。”

樊尚恩懒散地哼了一声,便带人退下了。一时间,这萧萧院落中便只剩下杜微生一人。

当然他也清楚,因为皇帝今夜在画院歇宿,樊尚恩一定安排了不少侍卫看守此处。只是皇帝睡觉的癖好过于与众不同,他们不好露面出来而已。

沈焉如的那个问题又回响在他的脑海“杜学土可知道,陛下为何从不留人过夜?”

允元又做梦了。

原本这五个月来,这样的梦已很少因为杜微生是真的很能折腾人,她只要让自已足够地累,就能安然地睡过去。但今夜,不知为何,今夜明明已经很累了

她又跌入了那座深深的深渊。耳畔是呼啸的烈风,伴随着鹰隼一类鸟儿的尖锐啼鸣,在半空中回旋飘荡,却救她不起。她想呼喊,喊不出声,只看见话语变成了暗哑的气流。

她的父皇,曾被人评价是“临朝渊默,尊严若神”,此刻,也正张着那一双渊默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她的手在颤抖。手掌心是淋淋漓漓的鲜血。她的哥哥坐在一旁,搁一把剑在腿上,默默地、反复地擦拭着,连那布巾被剑刃割破了都恍然未觉。天空阴沉沉的,她已不记得是什么季节,只觉空旷的大殿里也随而阴沉沉的,哥哥对她诱哄般道:“可以了,允儿,你做得很好。太医他们都在里面了,若是父皇当真……我们也该早作打算,是不是?”

早作打算……

“过来,允儿。”哥哥又对她笑,“你今日做得好,哥哥有好东西要奖与你。”

她开开心心地跟了过去。哥哥手下的黄嬷嬷领着她,来到了长安城北一处簇新的院落,她笑着道:“哥哥又给我新屋子,真恨我没有分身术。”

黄嬷嬷扶她进了房门,四名郎官已在内守候,看那黑衣银甲的服色,是哥哥身边的御前侍卫,各个身材精壮,铁靴长剑。她四处张望这房间,壁间悬着字画,架上燃着香炉,她内心颇是喜欢……

颇是喜欢……

她坠落得愈来愈深了。一直深到连那房间的摆设都看不清晰,但是有杂沓的乱糟糟的男人声音,咚,咚,咚,是坚实胸膛底下带血的心跳……

是谁呢……

她记不清楚,她的男人太多了。

可是她的身体很痛,像埋了炸药在里面,撕裂开了,还耀出半天的火光。她双手攥紧了不知道什么物事,却不能带给自已更多的力气,她想要站起来,站起来……

可是心脏,她的心脏也很痛,几乎呼吸不上来……

“陛下,陛下!”

是谁?是她从未在这梦里听见过的声音……是谁,他为什么要叫她,他在叫她什么?

“陛下!”

允元蓦然睁开了眼睛。???

全身已被冷汗湿透,几缕发丝贴在苍白如纸的削瘦脸颊,那双幽黑的眼在黑暗中冷冷地一扫,便定在了杜微生的脸上。

她连声音都变得极冷,如一根尖锐的针:“你为何在此?”

然则一开口,她又意识到自已的声音嘶哑难听,立刻抿紧了唇。

杜微生好像全没有在意她的冷酷,只是端来了一盏茶水,双手奉到她面前,“陛下,饮茶可以安神。”

此刻,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目光如饿鬼扑人,但他却仍旧那么温柔,甚至甚至在他那垂眉缄默的神情中,她还看出了一丝怜悯

她突然抬袖将那一盏茶水整个打翻在地!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又何来资格怜悯她?!

杜微生的神情里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却抬头看着她,像很无辜,又很疼痛。她的心也跟着他这表情抽痛起来,就在她自觉无法忍受,预备转过身去时,他竟稍稍抬起身子,整个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