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知道她说得是前一天的晚上的事,他泄露出去的那两份密令,也是因为中储行。
“有些事你不知道,也搞不明白,”冯云谦避开她的目光,含含糊糊地解释,“这是最后一次了。美国已经在打算冻结日本在美的资产,随时可能断了和日本之间的金融往来,我有钱存在那里,再晚就来不及了。”
沈有琪却没放过他,抓住了其中的关键,问:“什么最后一次你为什么会有钱存在日本你到底还做过些什么”
冯轻嗤了一声,起身走开,想不做理会,可又觉得不甘,回头发了火对她说:“你问我!你问我做了什么!我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她是诈他的,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我要离婚,要娶你,家里就要跟我拗断,没有钱怎么办”他铮铮有词,“我替我们俩打算了这么久,你现在来问我都做了些什么!”
她瞬间就明白了。虽然外汇科的业务她不大懂,但也知道他在替平准会做事,基金存底的余量、汇价维持的目标、以及交易的时间和金额都是机密的,极有价值的机密。
“你有美国的学位,我也不是不识字,我们两个人都在银行里做过这么多年,难道会过不下去非要你去做这种事情不可”她爆发出来,却又觉得说了也没有意义。他已经卖了很久了。
冯云谦果然不屑,反问她说:“如果不是我,你可以住在这里有的吃,有的穿啊说得倒是便当,全都靠两只手做出来,那种日子你能过么”
“我能。”她回答,只有这两个字。
冯白着一张脸笑起来,全然不信。
“你知道吗”沈有琪看着他,“我早就知道我们俩之间长久不了,但我一直以为,最后的结局是你抛弃我。”
冯云谦也看着她,慢慢猜出她的意思,轻嗤了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沈有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身去墙角拿自己的箱子。
他在她身后说:“你要走就空手走,不要拿我给你买的东西。”
她于是松了手,把箱子留在原处,空身往外面走。
冯云谦还在笑,说:“你以为是拍电影,还是演话剧啊你今天从这里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
她没回头,门开了又关,连电梯都不愿意等,直接顺楼梯下了楼。
门房看见她就问:“沈小姐,是不是要蕾西来收盘盏侬打只电话下来就可以了呀……”
她只是对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便出了 Nest House 的大门。
深夜的风吹到她身上,彻骨的冷,她才想起自己连大衣都没有穿。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跑起来,跑起来,脑中只有严老师和钟欣愉对她说的话你一个资深会计,自己会活不下去啊如果娜拉是你,或者你是娜拉,只会另外找个地方算账,好好活着。什么 long johns,什么花旗橙,滚蛋去吧。
第71章 殊途
远处响起江海关大楼的钟声,敲了十二下,宵禁开始了。
钟欣愉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裹到沈有琪身上,展臂拥紧了她,带她到圣亚纳公寓里去。上楼进了房间,热水汀旋到最大,又在浴缸里放了水,让有琪脱掉那件染了血的旗袍,洗漱之后,再换上干净的睡衣。两个人在卧室里讲话,讲了很久很久。
林翼打发走司机,也跟着上来了,就坐在外面,并不打扰她们。
有琪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才想起来问:“我这时候突然过来,会不会不方便”
“你别瞎说了,不要紧的。”钟欣愉回答。
两个人刚才都哭了。她此刻只觉双眼模糊,胃里痛得要死。这感觉既遥远又熟悉,只在父亲离开的那天出现过。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有琪。
有琪抱膝坐在床上,答:“老师不是都给我想好了吗白克路中国银行在招会计,电话都写给我了,我明天就过去应聘。”
钟欣愉一震,说:“那冯云谦怎么办你知道了他的事,他可能会对你不利。”
“随便他怎么样吧,”沈有琪却好像已经无所谓了,“我说是知道了,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也不晓得哪里管得了他。而且,就算要逃,我逃到哪里去呢”
钟欣愉沉默,脑中飞快地转着,中国银行有重庆政府的官股,算是半官方的机构。在过去是非常体面的职业,但现在这样的时期,情势变得微妙起来,有些不那么差一份薪水的行员就此辞职走了,剩下空缺等着填补。这个会计科的位子多半就是这么来的。有琪这个时候去就职,也是太危险了。
她片刻才开口说:“我认得几个学生,打算去西南联大,你可以跟他们一起走。”
这句话是冒了些风险说出来的,有琪或许会问,你怎么认得这些人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但沈有琪只是道:“从上海到昆明,一路上要走几个月吧。他真要弄死我,我逃也没有用,还连累了别人。老师那时候说的话,我现在才明白。”
钟欣愉微怔,严承章也曾是这样的态度,任凭有琪怎么劝都没用。有些事,或许真的是这样,只有轮到自己头上才会幡然醒悟。
“真的,”有琪抓住她的手腕,倒好像反过来安慰着她,“我已经想好了,我不走,就留在上海,去中行,做会计。这样薪水有了,住的地方也有了。你知道的,他们有宿舍。”
话说到最后,竟是笑了。中国银行给行员建了宿舍,叫中行别业,她们都知道那个地方。沪大毕业之前到处寻工作,中国银行也曾是她们十分向往的去处,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有宿舍给单身行员住,每天早晚还有公共汽车接送上下班。
“可那是在沪西。”钟欣愉提醒。
中行别业就建在极司菲尔路上。过去提起这个路名,想到的是中西女塾、圣玛利女中和极司菲尔公园,但现在那里已经成了歹土。别业的门牌号是 96 号,距离大名鼎鼎的 76 号仅仅几步之遥。
“不要紧的,”有琪却道,“还是有很多人住在那里的,而且租界也不是什么保险箱。”
钟欣愉看着她,不知道再说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做了无数不一样的选择,走到了这里,殊途同归。
床头的台灯光线柔和,照亮房间的一隅,营造出那种静谧安全的氛围。哪怕只是暂时的错觉,却也足够了。恐惧,愤怒,极度的亢奋过后,有琪累极了,很快裹着羽毛被子蜷身睡去。钟欣愉捻灭了台灯,坐在黑暗里。伸手拨开窗帘,便看见起坐间小阳台上的一点亮,是林翼在那里抽烟。
她出了卧室,到起坐间去。推开朝向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冬夜的空气涌进来,很冷,城市黑寂的一片。
林翼回身,她没有看他,走到他旁边,拿过他手里的烟吸了一口,吐出一小团浅淡的白雾。他却又把烟从她唇间抽走了,在铸铁栏杆上捻灭,伸手将她合入怀中。她便也拥着他,埋头在他肩上,贪恋温暖,躲着寒意似的。
“你在美孚跟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不作数了”他在她耳边问,轻声地,带着一丝笑。
她不语,但还是意外于他的敏锐。他太知道她了。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遍,退开一点,看着她的脸,声音低到极致,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