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1 / 1)

“可是我汇丰的事情已经辞掉了……”有琪下意识地回答。

“白克路中国银行在招会计,我写个电话给你。”严承章直接道,随即从公事包里找了便笺和钢笔,靠到旁边窗台上写字,一边写一边说,“中行是有宿舍的,你连住的地方都不用愁。”

有琪噎住,却也知道这就是严一贯的风格。学生来找他,他给他们想办法,半句废话没有。

严承章写完,把钢笔放回包里,又拿出一个纸袋子,连同便笺一起递给她,说:“你要不要吃”

有琪接过来,还未打开,已经闻到桃酥的味道。严承章喜欢吃甜食,最好的就是这一口,也跟从前一样。她一整天心神不宁,连中饭都没有吃,这时候也是真的饿了。两人就这样站在那个角落里,吃桃酥饼。

眼睛看着窗外的街景,严承章忽又开口,说:“虽然我没有成家,也不太喜欢小孩,但是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让我失望的。”

有琪不响,一口一口咬着饼,咀嚼着,干麸麸咽下去。她其实还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理想和现实天差地别,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等到吃完了,肚子有了底,心好像也变得踏实了一点,他们一起走出真光大楼。有个黄包车夫靠过来招揽生意,有琪是想坐上去的,严承章却还是朝前走,说要去北京路上乘电车。

“你自己回去吧,”他对有琪道,“路上当心。”

有琪却不舍,再转头发现那个车夫也不见了。她便跟着严一起走去北京路。天正黑下来,到了放工下班的时候,路上行人很多。他们一路上都没再说什么,像是最后的道别,又像是她还在犹豫着,不想太早放弃了。

轨道蜿蜒,电车进站,响着叮叮的铃声。严承章排队上车,又回头与有琪道别,笑说:“难不成还要我请你吃夜饭啊”

有琪也笑,退后了一点站到街沿上,朝他挥挥手。但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又看到刚才在真光大楼门口揽客的那个黄包车夫。之所以记住,是因为这个人有些奇怪,阴天的傍晚光线很不好,他却还带着一顶黑毡帽,帽檐耷拉下来,把大半个脸都遮住了。她那时就在想,这样怎么看得见路

那一刻,时间好像拉长了,周围变得无声而静止,只有这个人在动。有琪看见他放下黄包车的拉杆,走向电车,挤进人群,紧贴到严承章的背后。她看到他手臂的动作,一下,两下,三下,但看不到他手上有什么。

而后,时间又恢复了正常的流速,严承章倒下去,周围的人发出惊呼。有琪也想叫,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她跑过去,推开周围的人,想把严承章扶起来,但是扶不动。她只好跟着跪下,让他靠到自己身上,语无伦次地问:“怎么了您怎么了”

严承章的眼睛还睁着,就这么看着她,但却已经说不出话,面孔迅速地变得惨白,目光涣散。

她脑中空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浑身都在抖,直至摸到一手滑腻温热,才发现是血,正从他身上的好几处涌出来。

周围的人在喊:“杀人啦,杀人啦!”

巡捕的哨音跟着响起来,电车停了,路人四散奔逃,那个车夫已经不见了。

第70章 巢居公寓

随后发生的事在回忆里显得有些恍惚。

大约是那一片的司格捕打了电话去巡捕房,来了几个侦探,带着一队华捕,在附近几条马路上拉起警戒线,实施戒严。救命车也来了,但随车的医生看过严承章,只是摇摇头,说:“伤到大动脉,流血过多,人早就走掉了。直接送巡捕房验尸吧,不用去医院了。”他们把严承章放到一副担架上,从头到脚盖上一席白布,推进捕房装甲车后面的车厢里。

沈有琪只觉膝头轻了一轻,仍旧跪在马路上一动不动。最后还是一个中国侦探过来叫她,扶她站起来,一同带回福州路上的中央巡捕房问话。

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她坐在审讯室里一遍遍地重复方才发生的事。两个侦探记下她说的话,叫她过目签字。她看着笔录上寥寥的几句话1941 年 1 月 10 日下午 5 时许,严承章从真光大楼出来,有个三轮车夫主动揽客,严拒绝,走路去北京路电车站,车夫尾随行凶。

就是这么简单,却又暗示了事情的因果,只是一场街头口角引起的血案。她起初不肯签字,试图跟他们解释,严承章是谁,还有他几天前发表在《正言报》上的那篇文章,以及他因此可能受到的威胁。但没有人愿意听。

他们也无所谓她签不签,开了门,领她出去。外面就是刑事科的大公事房,侦探、巡捕来来往往。她听见他们对话,才知道警戒线早已经撤了,凶手没找到,只在路上发现了丢弃的凶器,是一把带血的匕首。

还有一个外国探长在跟下属抱怨,说:“中国人就是这个样子,黄道会,蓝衣社,这一派杀那一派。租界工部局已经增加了日本董事的席位,要是此地的治安再坏下去,日本方面要求进入苏州河南岸共同维护秩序,我们还怎么拒绝”

她站在那里听着,惊觉自己曾经也是这样想的。只要太太平平,日本人就不会继续进犯租界,因为大家都需要一块自由区来进行金融贸易。赚钱,是上海一直以来的使命,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直到今天,事情就发生在她眼前,血溅在她身上。

“你回去吧。”有人过来对她说。

她定了定神,才看清就是之前扶她站起来的那个中国侦探。

“就这么完了”她问他。

他避开她的眼睛,回答:“你的电话号码我们已经记下,情况也告知了沪江大学,要是有进展……”

话只说了一半,彼此都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看起来年纪很轻,二十出头的样子,在此地无足轻重。

从巡捕房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围着沪大的师生,正被几个执警棍的印度人驱散。她跟着他们走,回答他们的问题,听着他们群情激愤。

好像走了很久才渐渐散了,她上了一辆电车,回到南阳路公寓楼下,抬头看见四楼的窗口亮着灯,冯云谦已经来了。

这是很少有的事,总是她等他。要是搁在从前,遇上这样的情况,她一定会慌里慌张地跑上去,因为欣喜,也因为内疚。怎么可以叫他等她呢

但此刻,她只是抬腕看了看手表,却没留下任何印象。到底几点钟了几点钟又有什么关系呢

上楼进了门,冯云谦在起坐间里打电话。他总是在打电话,她也总是在等他,从来不敢打扰,因为知道关系铜钿银子,他的事情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冯云谦听到声音,回头朝门口看了一眼,捂着话筒对她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饭都没有吃,还是让门房到蕾西叫的菜……”此时盘盏堆在餐桌上,等着她收拾。

她没有回答,走到他旁边,伸手按断了电话。

“你做什么”他看着她问,本来是要发作的,这时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血迹,一下子警觉起来,往后退了一点问,“怎么回事”

“是我沪大的老师,”她回答,自己也觉得意外,竟然可以说得这样简短而冷静,“因为写了一篇反对中储行的文章,今天散了课出来,给人暗杀了。”

话说完,眼见着冯云谦松了口气,对她道:“现在到处都是这样的事,你赶紧去换件衣裳吧。”

她站在那里没动,又问:“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他姓严,叫严承章。我读大学的时候多亏他介绍勤工俭学的机会给我。32 年日本人打江湾,他带着我们这些没地方去的学生躲防空洞。每年除夕,也是他带着我们吃年夜饭……”

“现在就是这个样子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掺合那些事情呢”冯云谦叹了口气道,“还有没几天我们就要走了,你在家呆着,不要再到沪大去了。”

她知道他不记得,除了这几句话,也不会给她别的安抚。冯这人有些洁癖,而且怕见血,这时候没有把着马桶干呕,已经是很克制了。她知道自己应该退开,听他的话去换了衣服,把血污的这件扔掉,这一页就算揭过不提了。

但她并没有退开的打算,开口问:“那你呢”

“我怎么了”冯云谦反问。

“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呢”她看着他。

“我做了什么”他摊着两只手,像是觉得好笑,声音却发紧了。

她不说话,仍旧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