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1)

“吃过了,我阿爸在哪里”她执着地重复。

赵淮原没再说什么,带着她们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廊尽头。而后往下,再往下。她们的心便也跟着一路沉下去,像是溺了水。

地下室有长长的甬道,空气凉下来,却是那种叫人不适的湿寒,腻腻地如影随形。她们看见两扇厚重的铁皮大门,被推开,又在身后合上。天光没有了,外面声音也没有了,难辨晨昏。眼前是一个四方屋子,一侧是冰死人的冰箱,另一侧是水槽,有个老头儿正接了一根橡皮管子出来在那里冲洗,汩汩的水落到薄铁皮上,再淌到地下。血腥气被空气中的酸腐味道盖了去,只看见淡淡血水蜿蜒蛇行,有生命一般往黢黑的落水孔里钻。

屋子中间停着一架推床,床上盖着白布,洇出一点血水来,隐约辨得出一个人的形状。

“你阿爸出了一点事情……”赵淮原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什么事情”知微问,哪怕最坏的结果已经摆在眼前了。

“是因为抓坏人,被火车撞的。”他告诉她们,控制着声音。

却不料知微又问:“在哪里撞的”

“北火车站那里……”赵淮原下意识地回答。

以至于知微直接走到推床前,伸手去拉盖布一角,他也完全没想到,站在那里一时来不及阻止。但她真的掀了。

角落里那个老头儿已经关了水龙头,哐当一声将橡皮管子扔到地上,踏着套鞋走出去。房间里霎时静下来。

欣愉定在那里,仿佛铁皮玩具松了发条,想起那张曾对她微笑的脸,眼角皱起的纹路,以及那双大手粗糙温暖的触感,眼泪喷薄而出。

而知微只觉得奇异,人被火车轧死是这样的吗她细细地看着,肿胀变形的五官,折断的躯体,但除此之外还有被掀去一片的头骨,反折过去的肩膀,手腕上一道道的伤痕,皮肤裂开来,流过血,已经发黑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看着,看着。只是欣愉一直在哭,害得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看不清。

赵淮原愣在原地,迟了几秒才手忙脚乱地把那块布捡起来重新盖上,而后两只手按着她们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你不要怕,阿爸不在了,还有爷叔。”

知微忽然意识自己也许看得太久了,以及此刻眼泪的必要。她也哭了起来。先是喉咙里声音出来,而后泪水自然就来了。有欣愉在,哭变得很容易。

那天晚上,她们在巡捕房里过夜。赵淮原领她们去食堂吃饭。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欣愉却什么都吃不下,但知微强迫她吃。要吃饱,才有力气。只可惜身边一直有人。这里是中央捕房,全上海最不容易逃脱的地方。

直至夜深,她们被赵淮原安顿在侦缉科的空房间里。

灯关了,门也合上,但她们一直睁着眼睛,听着外面人说话的声音。

照相馆里的那张照片已经给取回来,就那么放在写字台上。画面里每个人都微笑着,像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快乐。桌上的灯照下来,相纸有些微的反光。

赵淮原没有细看,只是把它翻过去,背面朝上,而后问:“没有别的东西了”

对面回答:“没有了,只有这个。”

声音也是熟悉的,就是白天在车上的那个年轻包探。

但一阵沉默之后,另有一个陌生声音说:“人既然已经走掉,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了。”

像是有特别的权威,其他人都应:“哎。”

而后便又听到脚步朝这里过来,门被推开一条线。

还是那个声音问:“这个是……”

“对……”赵淮原点头,紧跟着轻声地说,“蛮作孽的,小姑娘只有八岁,从小我看着大起来,一直叫我爷叔的。”

那声音停了停,又道:“其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好……”赵怀原应着,关上了门。

眼泪已经干涸,欣愉和知微听着脚步远去,心里明白,她们就是这个“其他”。

第28章 新年会

年末的最后几日,上海开始下雪。

先是雪子,后来又成了片,慢慢地在屋顶和树枝上积起来,是江南难得一见皑皑的景象,整个城市远看显得分外洁净。落到路上,却又被踩化了,融成泥泞的冰霜,使得街道近看更加肮脏。

本地德国电台在广播里预言,伦敦势必会在农历新年来临之前陷落,伟大的第三帝国即将在欧洲建立起新的秩序,亚洲的“解放”也就不远了。

但报纸上却说,工部局卫生处每天早晨都从租界里收走结了冰的尸体,还有佛寺里信徒们组织的“陆地慈航”,去沪西替冻死在“歹土”上的人收尸。一个雪夜过去,能收到六七百具,其中一多半是婴儿和幼童。

继煤气之后,用电也开始设限。有轨电车停了,车厢孤零零地冻在南京路的轨道上。但该得出门的人还是要出门,为了一天天缩减的薪水,一步一步走在半融的雪地里。

林翼把汽车留给了钟欣愉,连同那个白俄司机,接送她往来在银行和公寓之间,并且把自己日常用的一堆东西也送到了圣亚纳。

常兴听到消息,跑去跟他讲:“阿哥加油,是她听你的,还是你听她的,就看你本事了。”

他品出其中隐晦的含义,一个毛栗子敲过去,却也没话讲。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对结果不抱太大希望。她是什么人啊,他输给过她太多太多次,这一次又凭什么会不同呢

费朵拉礼帽,牛津皮鞋,各色匣子和装衣服的袋子,由公寓门房帮忙搬到楼上。钟欣愉开门接着,一件件挂进衣柜里,知道他这是广而告之。他们两个人就算是同居了。

但本人却没来,大概耽搁在某一处俱乐部里,直到她次日早晨离开公寓去上班,都没有见着面。

紧接着这一天是礼拜六,眼看元旦又要休市放假,银行大厅早早结束营业,楼上各科的公事房里也比平常松散了许多。

与沈有琪告诉她的一样,冯云谦即将去往香港,临走之前在外汇科办了一个小小的新年会,带来一瓶香槟,还有曲奇饼和巧克力。他去香港的事由也就这么传了出来,说是一个银行界的会议,上海各大行都派了代表参加。

科里有人深表羡慕,毕竟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在琢磨离开此地的路子,要么是去国外的疏散船,要么就是由香港转道重庆。

但也有人拍马屁,说冯公子这回一定是又要高升了。冯云谦只是笑,开了香槟,分了曲奇饼和巧克力,跟众人道了声“Happy New Year”,早早下班走了。

钟欣愉却不能不想到更多,在这个时间点上,各大行派代表在香港开会,显然也是因为即将开业的中央储备银行。

新年会之后,职员们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邻桌一位四十多岁的文书正把分到的曲奇包在打字纸里,抬头看见钟欣愉,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一句:“带回去给孩子吃的……”

钟欣愉把自己那一份推到他手边,说:“我不爱吃甜的,你一起带回去给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