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那是一个含糊的回答,但他的笑容里却有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轻松。这个笑留在钟欣愉的记忆里,经久不逝。与之同在的,还有信封投进去那个幽深的缺口之前,她在上面读到的几个字宁波路,程佩青。像是从前看见过,或者听见过的,再一次碰到,便格外地敏感。

倒了两次车,走了很长的路,他们又到了那家照相馆。

一年过去,老板的背比上一次看见更驼,橱窗里照片上女人的轮廓又浅淡了一点,更朦胧却也更温柔地对着他们笑着。小照相馆也更败落了,就好像整个缩小了一圈。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们长大了一岁,又长高了一些。

但老板还是像从前一样,隔着橱窗玻璃看见他们,笑容满面地迎出来,招呼他们进去,一边调整灯光和焦距,一边拉着家常,念叨着生意难做。

而后,闪光灯亮起,留下了那个画面,父亲和她们是坐着的,林翼立在一旁。

那是林翼生平第一次照相。知微特别关照他不要眨眼,否则照片就要废了。他不懂这里面的规矩,怕浪费钱,更不愿意在她面前出丑,便刻意睁大眼睛,结果便是一副愕然的表情。知微不曾看见,却早料到了,对着镜头狡黠地笑起来。 画面就定格在那一刻。

至于大世界,还是要等到过生日的正日子。

期待的过程比真的成行更让人兴奋,那段时间,孩子们总在商量着这件事,到时候要玩些什么,吃些什么。

欣愉问林翼几时过生日。林翼说:“我不知道,要么也六月六吧”

欣愉内疚起来,好像提了什么不该提的事。

可知微还是存心和林翼过不去,说:“滚啊你,生日也要偷别人的。”

林翼也不相让,即刻回嘴,说:“你这人还真霸道,就一个日子也成你的了我看黄历上也没写着你名字。”

知微笑笑,按下不提。

直等到六月六那一日,林翼去撕苏裱铺子墙上挂的黄历,旧的那张撕了去,下面那张上涂白了两行,被人重新写上“金翅大鹏女神仙华诞”。字是胡乱凑的,笔画也不大对,大概只有总在一起玩的孩子才看得明白。但那字体却与原本铅印的一般无二,乍一看竟辨不出给人改过,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的。

林翼看得笑出来,又在那里暗骂,册那。

后来那一整天,每次有人往黄历那边走过去,甚至拿手指点着细看,他一颗心就跟着提起来,一直提到嗓子眼。

所幸并没有人发现,就这么蒙混了过去。直到那天晚上关了店,他左右望望无人,偷偷撕下那一张,折起来藏好了。

当时节气就快到小暑,店铺夜间还要上门板,室内不通风,酷热难当。留在店里睡觉的伙计大多搬到门口街沿上过夜,有的睡竹躺椅,有的打地铺。林翼也不例外,拖着一卷席子出去,铺在石阶上。凉快是凉快,就是半夜时常被蚊子咬醒。

这一夜也是一样。入睡之前,他眼望着不远处大世界的白色塔楼,霓虹灯还亮着,仿佛能听见锣鼓家什敲打起来,看见台上旌旗招展。京班里大约还是那几个角儿,龙套应该全都换了。恍然间,又见自己也坐在台下,身边是钟爸爸,欣愉,还有知微。一个对他笑着,一个尽使坏,就想把他挤出去。但不管怎么说,那些在台上翻跟头的日子好像已经是遥远的记忆了。

“林翼……”忽然有人推他。

西街是一条小路,没有街灯,天上只一弯新月。他睁开眼,心突突地跳着,缓了缓才认出来眼前的人。

“欣愉……”他说,在黑暗中坐起,“怎么这么晚还跑出来”

“还不是为了给你送这个”知微道。欣愉那边已经递过来一样东西,小小的圆盒子,是清凉油。

“那也不用夜里跑出来啊……”林翼接了,嘴上埋怨,大人似地训她们。

“给你送东西还不讨好了,”知微不快,又要作弄他,开了清凉油的盖子,抠了许多,全都抹在他胳膊上,“喏,送你个窍门,夜里要是热得睡不着,把清凉油在身上到处抹上一点,马上就不热了……”

“钟爸爸呢”林翼还是问。

欣愉这才说:“阿爸还没回来。”

“是不是一个人呆着害怕,要不要我陪着回去”林翼以为自己猜到了她们夜里跑出来的原因。

“你得了吧,胆子这么小。”知微却只是不屑,拉了欣愉就走。

“你等等啊!”林翼在后面喊,但她连头都不回。

林翼暗骂,爬起来跟在后面走了一路,从西街到坟山路,一直等到看见她们进了一百三十六号的门才停下脚步。

他松了口气往回走,到了铺子门口,便紧裹着被单睡下去。店里的大伙计看见了,笑他有毛病,这么热的天还要盖得严严实实。他却越睡越冷,这才发觉又着了知微的道。是清凉油搽太多了。

除去这小小的插曲,这就是极其平常的一夜。但林翼记得,他们走回到一百三十六号门前的时候,亭子间的窗口仍旧没有灯光,钟庆年应该还没有回来。

那天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第26章 平准会

格雷格没能挺过手术,就死在那个凌晨。

他是生在维也纳的犹太人,自从奥地利开始排犹,便成了一个没有国籍的流亡者。

他身无分文地漂洋过海,成为上海的齐格飞,拥有最时髦的跳舞厅,睡过最美的歌舞女伶。

据外面传说,至少有一千个。

几句话就像一则墓志铭,荒诞,却又恰如其分。

但人只要进了太平间,其实都是一样的。搬床的老头并不觉得格雷格有什么稀奇,说现在上海人最怕的就是翻译领着日本宪兵来办案,只要进去就是三套头,辣椒水,老虎凳,踢麻球。除此之外,还有五套头、七套头,但具体是什么就少有人说得上来了。至于原因,不言自明。

钟欣愉静静地听完了这个消息,林翼也只是看着她问:“那我能得到什么呢”

语气不太认真,像是在询价,又像是在预测自己最后的结果。

“你想要什么”她反问,轻声地,却很稳。

他不语,借着黎明前最浓黑的夜色,默默地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手指描过她的嘴唇,掌心贴在她颈侧。毫厘之间便是彼此脉搏的节奏,快起来,再快起来。

她由着他这么做,却又不自觉地屏息。忽然想起接下这个任务的那一天,上级对她说的那句话。上级说,自己最讨厌西施的故事,王侯将相,两国相争,却让一个女人用性去做出牺牲,哪怕是出于爱国这样高尚的理由,论其手段也是卑劣的。

“那你要跟我换吗”她记得自己当时用这样一句玩笑应对,心里却在想,林翼是不一样的。这件事,只有她可以做,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做。

回到此刻,他果然停下来,起身说:“借你地方用一用,我两天没怎么睡了……”

“好。”她回答,看着他往浴室走,按亮了那里面的灯。

柔黄的光倾泻而下,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见他已经把手表摘下来放到盥洗台上,脱掉西装外套,解开领带,而后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