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见父亲这么打扮,欣愉和知微便觉得很新鲜。自她们出生,父亲便是巡捕。长到这个时候,早已经习惯了那顶钟型盔和那身卡其黄的制服。现在突然换了个样子,竟有些陌生,却也耳目一新。
知微偷偷跟林翼说:“你知道为什么侦探的外衣总是存心做得大一些吗”
林翼不知道。
知微告诉他:“是因为身上要背枪。”
林翼咋舌。欣愉知道那是开不得玩笑的东西。知微却只是好奇,总想着要找机会摸一摸。
新年过去,重又开学开市,读书的读书,做工的做工。
钟庆年耽搁在外面的时间比从前更久,不会再半当中溜回来一趟,只为了给她们炒菜。有时候索性叫她们到弄堂口的点心店里解决一顿饭,有时甚至日夜颠倒,他返家,天已经亮了,她们正要起床去上学。
那一天,就是这样的。他一张隔夜面孔一身烟气地进门,俯身在脸盆架子那里洗脸。知微趁机去翻他挂在门背后的西装,枪套就在衣服里面,棕色皮质的壳子,露出黑色的手柄。离得近,已经可以闻到枪油的气味。
钟欣愉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把上海厂生产的九毫米口径手枪,仿制勃朗宁 1900 型,俗称“枪牌撸子”。一支售价四十块大洋,是土制转轮枪的两倍,但又比英国或者美国的进口货便宜不少,于是便成了租界巡捕房华人侦探手里最常见的配枪。
但在当时,知微并没能碰到那把枪。她才刚伸手,就给父亲看见了。
钟庆年顾不上擦干脸上的水,吼了声:“你干嘛呢!”一步冲过来把她赶开,将枪套从门板钩子上拿下来,抬手放到衣柜顶上她们绝对够不着的地方。动作急了,西装跟着掉到地上,口袋里装的物事也散落出来。
这不是父亲惯常跟她们讲话的语气。欣愉给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钟庆年大概也觉得了,这才和缓了声音对她们说:“这不是小孩子能碰的东西,记住了没有”
知微倒无所谓,涎着脸说:“我记住了,下次肯定不碰。”
“还想着下次呢没下次了。”钟庆年刮她一下鼻子,蹲在地上收拾,又怪自己,“也是我偷懒,就不该带回来……”
知微赶紧也帮忙,捡起一张卡片,巴掌那么大,上面有铅印的抬头:上海集成银公司。
“这个是什么”她问父亲。
钟庆年看了一眼,接过去夹进一个本子里,说:“是张通行证。”
“到哪里去的通行证”知微偏还要问。
“一间印刷厂。”钟庆年简略地回答。
“阿爸为什么要去印刷厂”
“因为做案子。”
“做的什么案子”
“你还问!”钟庆年佯装生气,曲起食指中指对着她的头,作势要敲她毛栗子。知微这才打住,缩着脖子跑开了。
本子里东西收好,外面用皮绳扣上,鼓鼓胀胀的,重又放回西装口袋里。
欣愉旁观,忽然想起来,这个本子,自己从前就见过的。
究竟做的什么案子,父亲始终不说,好奇便一直积攒在那里,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两年,到处都不太平。罢工、罢学、罢市的浪头从北方传过来,还有工人集会,学生游行。巡捕的名声不好,包打听更坏。
开春之后的一天,坟山路弄堂里抓人,邻居们都去看热闹。
前后停了两辆黑色轿车,堵住进出去路。从车上下来几个包探,冲进一幢房子,直奔三层阁,站在外面也能听见脚步声雷动。过了一会儿,便押出两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说是不久之前在街上闹事的学生,当时侥幸逃脱,借房子躲在此地,被巡捕房的暗桩找到了。
欣愉认出其中一个,是她和知微在弄堂里玩儿的时候遇见过的。那人高高瘦瘦,穿一件很干净的白衬衣,曾经帮她们把踢到屋檐上的毽子拿下来。这时候挨了打,衣服撕破了,脸上一片血痕。
而那些来抓人的包探看起来就是跟父亲差不多的打扮,也是头上戴呢子礼帽,身上穿西装,一人配一把手枪。
那天晚上,她们把事情告诉父亲,问:“阿爸抓的也是这样的人吗”
钟庆年沉默,隔了会儿才说:“阿爸抓的是坏人。”
知微想说,什么样的人才算坏人呢欣愉却不再往下问了,她相信父亲。
第24章 格雷格
节礼日的午后,钟欣愉到了 Lion Ridge。
平常日子这个时候,在此出入的大多是附近上班的低级职员,趁吃饭时间过来跳个午场。休息日人便更多些,一直跳到四点钟的茶舞场。这两场的舞票比夜里的便宜一半。当然,伴奏的乐队和伴舞的小姐也都要差一点。一分价钱一分货,是上海的规矩。
光天化日之下的血巷,所有的粗鄙与简陋都坦白地显现出来。舞女们脸上的粉底盖不住眼睛下面熬夜留下的青色,口红的边沿参差不齐。男客人更糟,肩膀上一层头皮屑,张开嘴很难不看见牙齿上的烟渍。但他们彼此并不介意,照样跳得乐此不疲。开战后的这几年,上海人无论中西,都无比投入于各种玩乐,跳舞其实只是其中之一,还有看戏和打麻将,就好像没有明天一样。仔细想想,这种态度也许是明智的,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整条街上唯 Lion Ridge 没有营业,大门紧闭,霓虹灯也不亮,抬头只看见蒙尘的灯管以及后面嶙峋的钢架,好像一处已经被遗弃已久的废墟,多少年没人来过了。
钟欣愉上前推门,才发现并没有上锁,里面漏出依稀的灯光和零碎的音乐声。她走进去,舞台上有女演员在排练,地板上一台留声机正放着一首舞曲,旁边椅子上坐着两个人,看着她们跳。
其中一个便是常兴,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见是她,立刻起身一步跨下舞台迎过来。
另一个也朝她这边看,着意打量了一番,而后对她点头一笑。钟欣愉这才认出来,竟是在华懋看见过的那个混血舞女,此刻却穿着一身男装,上面是俄国式的半开白衬衫,下面是芭蕾舞演员那种紧身黑裤子,叉开两条修长的腿,骑坐在椅子上,脚上也是跳舞的软底鞋,脚背绷起时显出优美的足弓。
他看出她眼神里的惊讶,脸上的笑又浓了些许。
常兴已经走到她身旁,招呼她在一张圆桌边坐下,朝台上努努嘴,解释:“那是舒拉,请来替狗二哥的。”
舒拉,还真是个俄国男人的名字。钟欣愉点点头,她知道过去负责选演员、编舞和排练的都是格雷格,在外面颇有些名气,人称“上海齐格飞”。
“你别看他这样,其实很凶的,”常兴继续跟她闲扯,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小话,“简直像老早戏班子里的教头,一个不满意就拿琴弓抽人家小腿。但女演员都还蛮喜欢他的,大概因为他从来不会对她们动手动脚。”
钟欣愉听得笑起来,也明白那言下之意不像格雷格。
两人正说着话,后门开了。她朝那边望过去,见是林翼走进来。逆着光,被勾出一个剪影,辨不清面目。直到关上门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脸,眉目间有些疲惫,身上穿着粗花呢三件头西装,讲究,却又比前几次见面糙了一些,像帮派里的匪徒,文雅却又危险的那一种。
他走过来,把手里拎着的一只黑布袋顿在她面前的大理石桌面上。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她认得出那轮廓和质感,是一卷一卷的钞票。
“就是今天晚上,虹口大桥大楼门口。”他果然这样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