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1)

话讲得颠三倒四,声音也不稳,停了停,果然又问:“……你一定看不起我吧”

钟欣愉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有琪又叹:“那时候想得多好啊,样样靠自己,什么也不怕,什么都会有,结果呢……”

连带着钟欣愉也回忆起从前,她们两个人在沪大读书,在女子银行做柜员,是啊,那时候想的多好啊。最后问出来的只有一句:“什么时候的船”

“日子还没定,但也快了吧,”沈有琪重新振作了精神,笑着说,“他马上要去香港开一个会,等回来之后就该走了。”

钟欣愉点点头,不做评价,不是客气,而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瓶白兰地在餐馆里没有喝完,又拿回辣厄尔路的公寓里。两个人坐在床上对饮,好像又回到从前读书的时候,在宿舍里偷偷喝酒。

有琪有些醉了,嘴里絮絮说的都是冯云谦,说他带她出去吃饭,跳舞,看戏,样样都是最好的。和他在一起,就好像在看电影,自己也进了故事中。

可转而语气里又带上了嘲讽,说他这个人过惯了好日子,有时候简直滑稽。

比如南阳路停了煤气,他就不大肯去了,是因为嫌冷,又不肯在西装裤子里穿 long johns,其实也就是一般上海人讲的棉毛裤。但冯是肯定不会这么说的,他只会说 long johns。

再比如他每天至少要吃一只花旗橙,补充维生素。现在打仗,运输不便,就在荣昌行的冷库里冰着一箱。要是等到橙子吃完,人还没离开上海,大概日子都不晓得怎么过了。

钟欣愉只是带笑听着,陪着喝酒。她觉得有琪其实什么都明白,不必任何人的提醒,但最后还是说:“等到了美国,你一定要出去找事情做。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你写信告诉我。”

明知道不应该这么说,她在有琪面前演戏,说自己是外面混不下去才回来的,哪里来的本事帮别人呢

好在有琪醉了,也不多想,拉了她的手,哭哭笑笑地点头,说:“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一瓶酒喝完,两人在浴室里洗漱。

有琪缓过了一点,才想起一件事,开口说:“对了,昨天有人问起你。”

“谁”钟欣愉警觉,还是低着头漱口。

有琪答:“不晓得,是打电话过来问的冯云谦,打听是不是有一位钟小姐在汇丰外汇科。”

“冯先生怎么说的”钟欣愉又问。

“钟小姐哦,是有一位钟小姐在外汇科,做临时文书的位子。”有琪学着冯云谦的样子,一手假装持听筒,一手叉在西装裤兜里,学得还挺像。

“到底是什么事啊”钟欣愉看得笑起来。

“好像是有位银行的客人说认得你,”有琪脸上也带着笑,知道她这一向在外面交际多,“那人好像还替你觉得不值,说一个留学生做文书也太屈就了吧冯云谦只好跟他解释,如今到处事情都不好找,就这个临时的位子还是因为沪江校友的关系,特别帮忙的。”

钟欣愉没说话了,洗了脸,擦上冷霜,预备就寝。

“是你跳舞认得的人”有琪追问。

“我也不晓得……”钟欣愉摇摇头,其实心里很清楚,是许亚明那边的人核实她的身份来了。

那天晚上,沈有琪就宿在她这儿。两人都喝得有些过了,第二天起得迟,直到中午才收拾好出门。

下到底楼,门房喊她:“钟小姐,钟小姐,有你一个字条。”

钟欣愉走过去,接过来读。上面草草一句话,叫她到血巷 Lion Ridge 去。认不出笔迹,便知道是林翼写的了。他是苏裱店里出来的学徒,欧颜柳随手都能写的人。

第23章 包打听

也是那段日子,钟庆年在中央巡捕房做包打听。因为涨了薪俸,那一年的春节过得比往年余裕。

年节处处放假,苏裱铺子也是一样,从小年夜放到正月初十。齐先生早就返乡去了,伙计们也纷纷回家过年。单只林翼没有家,晚上还是睡在那里看铺子,白天被钟庆年叫来一道吃饭。

于是,坟山路弄堂里一百三十六号的亭子间便比平常更加热闹了一点。

虽然没有女主人,大年夜却也制备了颇丰盛的一桌饭菜。钟庆年专门负责烧,林翼小跑街一样各处采买,欣愉和知微给父亲烫了酒。还有桌子中间摆的一只暖锅,是附近一家本帮小饭馆里借来的,里面满满盛着蛋饺、肉圆、笋片、黄芽菜。乳白色的蒸汽突突地冒出来,在窗玻璃上结了雾,朦朦胧胧地包裹着他们,连带着整个房间都温暖起来。

知微还是跟林翼不对,趁父亲走开,存心夹了个百叶包到他碗里,说:“来,吃只铺盖卷,新年卷铺盖。”

欣愉知道这是店东要伙计滚蛋的意思,刚要劝她别瞎讲,林翼却已经回嘴:“你又不是我老板,吃了也不算数的。”说罢,一大口咬下去,一包汤沁出来,烫得他直吐舌头。

知微看得要笑,欣愉赶紧给他倒冷开水,但还是烫着了,好几天他的舌头都是麻的。

年初一,讲好了一起到南市去逛庙会。

林翼一早从苏裱店过去钟家,还没上楼便看见欣愉和知微穿着一身新,在楼梯口一边吃花生酥一边等他,洋红色小棉袄衬得人格外唇红齿白。他一下愣了神。

“好看吗”知微问。

林翼冷嗤,掩饰地说:“小孩子过年才穿新衣裳。”言下之意,自己已经是大人了。

不想进了门,钟庆年便拿出给他制备的一件,也是棉袄,样子差不多,对襟盘扣,藏青色的,要他穿上。另外还有一包内衣和袜子,让他带去店里替换。

林翼不好意思,知微偏还要说:“嗯,小孩子过年才穿新衣裳。”

总算钟庆年给他解围,说:“你看我,穿的也是新衣裳。”

他这才换了,表面上勉强,心里欢天喜地。

钟庆年也挺高兴,前前后后看了看,这回没有买太大,袖子只需要卷一下。

四个人乘上电车到南市去,放眼都是冬天肃穆的颜色,却又到处点缀着艳艳的红、小孩子的笑,以及老街上的烟火气。他们挤在人群里看城隍游街,吃了一肚子的绿豆印糕和臭豆腐干,在炮仗声中扯着嗓子讲话,其实也没说什么,却笑得很开心。傍晚回家,还是坐电车,不怕冷似地趴在车尾的栏杆那里,听着一路克林克林的铃声,看铁轨蜿蜒远去。冷风吹到脸上,心里却好像烧着火,由内而外地热出来。

那之后很久很久,林翼都记着这一天的感觉。

钟欣愉也一样。

后来,她回想当时,钟庆年说自己穿新衣,是玩笑,却也是实话。

做了包打听便不用再去街上巡逻,也不必再穿军装号衣。呢子礼帽和西装都是侦缉科给他新添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