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1 / 1)

“还能怎么办”四宝叹了口气回答,“每个月钞票拿到手,头一桩事情就是想办法换成旧法币,或者银元也可以,大头,小头,墨西哥鹰洋,现在又都用起来了。老早发旧法币的时候,都说银元一律收兑,实际上只要是有钞票人家,谁不藏着一点呢……”

钟欣愉听着,只觉讽刺。76 号正奉命暴力推广中储券,马四宝也是其中的一员,但实际上这“阴冥纸 ”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想要。日本人,和平政府,以及下面这些人,看似同一阵营,却也有嫌隙,与其说各为其主,更是各谋其利。

一支烟抽了小半,林翼在灰盒里捻灭了,摇上车窗准备走人。

四宝话还没说完,攀着窗玻璃又道:“说起来还是要谢谢林老板,这一趟从香港来的那批美国香烟,我赚了不少,哪天有空一道吃个饭吧。下趟有什么机会,侬千万再关照着兄弟一点……”

钟欣愉最初的那个问题便也有了答案。怎么混熟的总归还是因为钱。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因为那条铁律,铜钿。

“等哪天有空吧……”林翼只是敷衍,发动引擎,把车开到路上。

只剩下他们两个,原是该说一下方才在厂里的事情了。但要开口,却又觉得多余。

她已经意识到的,他一定也知道了。她正在想的,又未必都能告诉他。各种念头在脑中翻涌,过去的,现在的,以及接下来要怎么做,一步又一步。她是如此,他也一样。

后视镜中,可以看见马四宝的那辆纳什仍旧跟着他们。两辆车一前一后,往西驶去。一直开到北苏州路尽头,已经能够望到黄浦江。林翼却没过外白渡桥,反而沿着百老汇路往北。

“去哪里”钟欣愉回神过来问。

他不曾看她一眼,只说:“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车子继续往前,过了斐伦路,拐进太平码头。

前几年打仗,这附近的码头有不少被炸过一遍,一直不曾修复,如今只剩下废弃的仓库和空荡荡的栈桥。

钟欣愉看着那里,却想起许久以前那疯狂的一年。也是乍暖还寒的初春,他们就是从这里坐着一艘划子过江去见蓝皮。

车子停下,纳什跟着靠上来。

林翼降下车窗,对那边说:“我们进去看看风景,四宝你不用跟着了。”

马四宝却面露难色。

林翼朝江上望了一眼,笑道:“你自己看好了,此地一艘船都没有,我能跑到哪里去呢难不成跳黄浦江三月份的天气,哪个神经病会往黄浦江里跳”

话是问四宝,却看一眼钟欣愉。

钟欣愉淡笑,调开头去,知道这神经病说的就是她。

他跟她一样,也在想那疯狂的一年。

“林老板不要寻我开心了,”四宝连忙跟他解释,“不是说我要跟着你,是这一向在外面真的要当心……”

“又出什么事情了还是马上要出什么事情啊”林翼品出些言下之意,笑着和他打听。

四宝一副洞悉内情,却又不能明讲的样子,噎了噎才说:“明朝报纸上登出来,你就晓得了。”

跟踪,抑或是保护,已经分不清了。

第87章 猴儿戏

最后到底还是让他们进去了。林翼说只待一会儿就走,让马四宝的人候在外面。

轿车一直开到江边,码头上没有船,坦荡一片。周遭空气潮湿,江面起了薄雾,使这里看起来更像一座荒弃的岛,在浊流中浮浮沉沉。

回想方才四宝脸上掠过促狭的表情,大约当他们要做什么旖旎的风月事,但实际上两个人只是坐在车里说话而已。

钟欣愉给林翼解释,置身事外般地:“日本人已经仿过一批农民银行发行的法币,原版由中国大业公司印制,图案是车水、插秧,背面套花,没有签章,是最容易仿制的版本。

“那批假钞可以用来支付汪政府的办公费用,或者收买国内的物资,但不能直接换取外汇。只有中、中、交三行发行的法币才可以,原版是由英国华德路和美国钞票公司印制的,版式设计也更接近美式钞票……”

“所以他们才拿着那张五美元来找我”林翼听着,猜出下文。

“对,”钟欣愉点头,“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造假,既然是冲着经济战来的,那要做的就必须是进得了银行系统的假钞。”

林翼笑起来,自嘲地问:“我何德何能”

但这显然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钟欣愉略过,继续往下道:“而且,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林翼问。

她说出自己的猜测:“他们的目标不光是法币,也许还有美钞。”

对苏作战的落败,石油的匮乏,太平洋上的禁运,以及冻结在美资产的传闻,日美之间开战只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了。而战争的目的终究是为了钱,人世间所有的事其实都是为了铜钿。

“但鹤原说过,他们已经找了许多这方面的专家,雕刻,印刷,编码,”林翼仍有疑问,“还有森山,一个看到一种颜色,立刻就能知道色相、明度、纯度的人。”

他转过头来看着钟欣愉,眼中是唯他们两人才有的了然。

再次听见这句话,依然叫她震动,控制着自己,顿了顿才答:“第一批农行版的假钞应该是在日本研制印刷的,再通过海运到达中国。但刚才造币厂门口的卡车你也看到了,他们也许正计划在上海也开一个印刷点。森山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他们需要另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林翼沉默,调开目光望向窗外的江景。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并没有那种神奇本领。他们想要的人,其实是她。

“你还记得那一批五美元吗”许久,他才又开口问。

“我以为都毁掉了。”钟欣愉回答。

那批钞票只是试制,还没来得及出手,蓝皮就已经被捕。她记得自己后来坐船去浦东,烧,砸,沉,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试图抹去所有痕迹。

但林翼摇头,给她另一半的结果:“蓝皮拿走过一些,也许用出去了,也许在外面兜售。总之后来穆先生的人找到我,他们手上就有。”

钟欣愉听着,竟也不觉得意外。

“航线一直都有,船也一直在跑着,”林翼往下说,“走私的事情从来没有停过,是被上海和旧金山之间的帮派控制着的。蓝皮坏了规矩,所以被除掉了。但没了他,生意还是照样做下去,买卖合同,银行单据,海运文书,船员的护照……我这双手还有用。”

其实,只是她自以为结束了一切,就此离开,好像他也可以同她一样重新开始,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但你别那么想,”林翼像是能猜到她此刻的念头,“你知道没人能逼得了我,从头到尾也没有人逼过我。这是穆先生做事一向的风格,我可以走,也可以留。他只有一个条件,如果我不为他做,也不可以为别人做,彻底离开这个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