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有其道理,但行里上下都很清楚。战争时期,金属是紧缺资源,要日本人同意造币,根本不可能,到头来还是得增印纸质的辅币券。
钟欣愉心里也很清楚,鹤原这一回意不在此,明里请的是她,实际上却还是冲着林翼来的。
印钞机开动起来,自然得有个地方,造币厂也许就是备选之一。
那座工厂坐落在公共租界以西,苏州河的北岸,还是 1920 年“废两改元,统一国币”的时候由北洋政府筹办的。1933 年开铸银本位币壹圆,1936 年改铸法币辅币,廿分、拾分、伍分镍币以及壹分、半分铜币,也都是在那里。
因为针对银行界的暗杀极多,鹤原出行,自然有特别警卫,除去日本宪兵队的人,还有沪西警察署的马四宝,也亲自出马,坐在一辆纳什车内,候在工厂外面。
进去一看,那位森山先生果然也在,远远对他们致意,身型削瘦,穿亚麻衬衫,浅色法兰绒西装,显得文雅闲适,不似寻常日本人那样刻板。
四人一同在厂里漫步,铸造早已经停止,机器也都在西迁的时候搬走了。留下的只有一座颇为宏伟的建筑,铸币车间,地下金库,全都空阔寂静,像是文明的遗迹。
林翼和森山在前面,边走边聊。
钟欣愉落后两步,不禁想到欧师傅那边针对森山的调查,结果一无所获。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 1938 年以前,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中国留下任何痕迹,比如主要口岸的出入境记录,或者商业上的活动。但他却又说着一口无可挑剔的汉语。
这一回,谈话更加深入。她听过他们聊到书画,而后又聊到纸。直到此刻,在说钞票。
底纹,团花,浮雕、暗记。
机器的精度,套印和叠加的工序。
……
鹤原在旁边对钟欣愉解释:“森山君是个中的专家。”
钟欣愉点头,心里知道这就是要挑明了,因为中储券根本不需要什么印钞专家。
出了名印制粗劣的钞票,流通不过两个月,市面上能够看见的票面都已经起了毛,折痕处甚至出现缺损。且纸张薄软,用手指弹,几乎没有响声,在外面人称“阴冥纸”。
果然,鹤原紧接着便道:“我们正在寻找更多这方面的专家,雕刻,造纸,编码。但森山君说,林先生是其中最有价值的一个。”
林翼笑起来,两手插在口袋里,回过身来问:“这话怎么讲我只是一个做舞场生意的人,你要我把钱花出去倒是不难,但是印出来……”
“因为这个。”回答他的却是森山,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在手中展开。
车间空旷,阳光穿透高处的玻璃窗照进来,也照亮了那张纸。那是一张五美元的纸钞,陈旧了,边缘略略污损,但还是能看出上面细密精致的线条,编织出数字,花纹,以及林肯的头像。
短暂的一瞬,钟欣愉与林翼对视,又很快移开了目光。
“是许先生那里来的吧”林翼问。
鹤原和森山都没否认。
他于是低头,像是想要一笑了之,说:“年轻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只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纸不对,油墨不对,机器也不对,”森山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又或者无论他说的是什么都无所谓,只是看着手中的纸钞,薄薄的唇边带着笑,竟似是在欣赏,“但你还是做到了这一步,美元从 1862 年起一直是绿背,就是因为这种颜色是不容易调出来的。”
鹤原跟着道:“既然是森山君说的,一定不会有错。这是他的天赋,看到一种颜色,立刻就能知道它的色相、明度和纯度。”
也正是这句话,令钟欣愉震动。
所幸林翼已经不露痕迹地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直到他们离开造币厂都不曾放开过。
第86章 太平码头
走出造币厂大楼,四人道别,各自坐进轿车。
鹤原和森山在宪兵队的保卫下离开,林翼也跟着把车开到外面。钟欣愉还在想着方才的事,直到他们坐的那辆林肯与一队卡车交汇,一辆开过去,紧接着又是一辆。
她回头细看,那些车正排着队拐进厂门。车身是路上常见的蓝色涂装,不是日本陆军编制的那种黄绿色。但牌子和型号还是那两种,丰田一型,尼桑 180。开到铸币车间那里停下,车里的人卸下来一只只木箱,上面清一色贴着“中央储备银行”的封条。
不必她说什么,林翼便已会意,靠到路边停下,降了车窗,朝对面那辆纳什招了下手。车里的马四宝见他召唤,开门小跑着过来,那份殷勤更胜以往一筹。
“什么时候混这么熟了”钟欣愉轻道。
不待回答,四宝已经靠到车窗边上。林翼便只是一笑,摸出银制烟盒,弹开盖子递过去。马四宝拿了一支咬在嘴里,掏打火机先给他点了,再给自己点上。
两人抽着烟,聊了几句。
“这是运的什么”林翼望着厂里那些卡车,仿佛随口一问。
“不晓得,”四宝回答,“平常车子过路障都是要搜查的,只是这些贴着中储行封条的不能开箱。造币厂有地下保险库,我琢磨着这箱子里装的总归是钞票吧,要么……是金条”
到底是铜钿银子关心经,钟欣愉见他笑着,眼里露出兴奋的一线光,再往下话题自然转到生计上面。
四宝跟林翼诉苦,说:“我们这些人,讲起来么是沪西特别警察,其实要什么没什么。上面叫我做探长的事情,探长的位子却又不给我……”
林翼损他,说:“怎么听着跟姨太太似的,争起名分来了”
马四宝却不介意,拍了下手道:“就是讲呀!你说我前前后后给上面做了多少擦屁股倒尿壶的事情,结果他们嫌我资历不够,还想着要从租界巡捕房里弄个人过来做刑事科探长……”
钟欣愉自然记得林翼说过,四宝从前在跑马厅牵马,是帮派里的人。马四宝大约也意识到她在听,话说到此处,忽然停下,往车里看了她一眼,好像吃不准这些话当着她的面讲要不要紧。
林翼却无所谓,朝钟欣愉略一偏头,说:“我女人。”
算是介绍。
这称呼叫钟欣愉一怔。马四宝却已对她点头致意,她也只好笑笑。
林翼在旁看着。两人目光相接,脸上都没什么表露。她却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带着那么点恶趣味,尤其欣赏她听到那个词的时候眼睛里细微的抵抗。
只四宝莫知莫觉,继续往下说着:“还有现在特别警察署发的那点薪俸,都是储备券。我拿出去用是没有问题的,可我老娘呢难不成家里娘姨大姐买米买菜,还要我陪着一道去啊”
“那你怎么办”林翼顺着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