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1 / 1)

已经是傍晚了,江上夕阳斜照,她在那余晖里穿过走廊,隐约听见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讲话。

一个声音年轻一点,说:“用的是德国 39 式卵形手榴弹,这不是随便能搞到的东西……”

另一个年长的苦笑了声,打断他道:“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租界里出了事情,工部局警务处问责下来,叫我们去查,可怎么个查法查来查去查到最后都是不归我们管的……”

那个声音,是有些熟悉的。钟欣愉听着,脚步慢下来,却没有完全停下,还是跟着巡捕回到了原本看管他们的房间里。

一直等到天黑,总算放了他们出去。

她走到银行外面,看见林翼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他站在车边等着她,迎上来几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她本来还想问,怎么了只觉他小题大作。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感觉到他一只手勒在她背后,另一只揉着她的头发,就那么紧紧抱着她,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实实在在,完整的,温暖的,心跳着,呼吸就在他耳边。

许久才松了手,他竟也无话,默默拉开车门让她坐进去,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直到引擎发动起来,才缓缓问:“这就是你说的,在公事房里坐坐”

话还是那句话,但语气里的戏谑没有了。钟欣愉想说,我好好的,并没出什么事,却又觉得这种安慰一无用处。仅在瞬息之间,就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但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不会逃离的,甚至认为这并非是一种选择,而是命运。

恰如方才她在走廊上听到的那个声音。那声音是有些熟悉的,以至于她看到说话人的时候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就在此刻,马路对面,中央捕房刑事科的探员们正从华胜大楼里走出来。其中一个是华探长赵淮原。人还是那个人,面孔也还是那张面孔,只是上了些年纪,有些地方皱起来,另一些地方又发了福,头上戴着礼帽,穿一身格子花呢西装,外面套了件咖啡色的皮大衣,上面有水貂毛的领子。手下替他拉开车门,他甩了大衣的下摆坐进去,颇有几分探长的样子。

外滩上的路灯一盏盏地亮起,钟欣愉隔窗望着那里,却是知微开口对林翼笑道:“我总算知道,马四宝为什么要那么穿了。”

第80章 魔都

直到第二天,钟欣愉才发现自己手臂上的淤青,大约是前一天混乱中磕碰到的。

她默默用粉饼遮盖好,梳妆更衣,同林翼一起去虹口,赴鹤原的约。

车子开到四川路桥上,照例要过路障。

铁丝网,沙包,大正十一式轻机枪,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以及旁边正排着队等待搜身的中国人和外国西侨,所见所闻,全都和他们上一次去宪兵队接格雷格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一回,林翼把车窗摇下来,递出去一本通行证。站在窗外的那个日本兵接过去看了看,即刻示意放行。

过了桥便是百老汇大厦,此时已经成为日资株式会社的产业。再往北,闵行路上有日本领事馆,武昌路上是东本愿寺和日本人俱乐部,越来越多日本风格的建筑,雕梁、斗拱、破风、悬鱼。

那一个晴朗的日子,淡蓝色的天上擦着几丝薄云,阳光轻软,多少带些春意。

鹤原在一个茶室里接待了他们。坐的是和室,饮的是日本茶,但他穿的还是西装,讲着中国话与他们寒暄,而后又带着他们在附近散步。

那一带都是日侨的住宅和店铺,一座座齐齐整整的小房子。虽是残冬,梧桐落尽,藤蔓上不见花朵,却还是有不少四季长青的植物,在微风里婆婆娑娑,更显得幽静。

穿和服的女人领着孩子在路上走,手里拎着采买的食物和杂货。临街有一家正在起房子,举行上梁仪式,主人给邻居们分送清酒和点心。每个人都微笑着,双手拢在膝上,互相鞠躬,温言软语。

钟欣愉走着,看着,再想到战争,想到宪兵队,只觉诡异。这些人究竟如何被教养成这个样子,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将这片土地据为己有,就此开始平静美好的生活

但说出口的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话。

鹤原问起最近中储行的两起事件,她简单说了,季冠卿家中已经在治丧,还有那位业务主任,在爆炸中受了重伤,手术之后正在休养。

鹤原也是唏嘘,说:“发生这些不好的事情,真是太遗憾了。我个人非常喜欢中国,真希望能看到改变啊!没有恨,没有鄙夷,建立起新的秩序。”

“是,”钟欣愉顺着他恭维,说,“您的汉语讲得太好了。”

鹤原也笑,说:“你知道吗我对中国最初的印象其实就来自于村松梢风的一本书。”

“《魔都》”钟欣愉问。

“钟小姐也读过”鹤原意外她一猜即中。

钟欣愉点头,笑说:“当然,很特别的游记。”

“是啊,”鹤原感叹,“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从那之后起,我就开始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

这话题是有些应景的,他们那时正走进一家书画店,店堂后面摆着一张长桌,两个穿和服的男人正在那里裱画。

一幅长卷铺展在桌面上,纸本墨画淡彩的山水,十分精美。

鹤原一边看着,一边说:“要是这画到了西人手里,多半会把题跋全部裁掉,再剪成一段一段,按照他们油画的样子镶个镜框挂到墙上。”

林翼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这时才道:“就像女史箴图。”

“对,没错,就像女史箴图,”鹤原点头,“好好的东西到了他们手里,变成残缺不全的尸体。”

这是书画一行里都知道的“笑话”。这幅唐代摹本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的时候被英军掠走的,送进大英博物馆,给剪成了几段,挂在墙上直到褪色开裂掉渣。但有一点鹤原没说,或者存心忽略了,英国人用的其实就是日式折屏法。

林翼露出一丝笑,却也不再多言,只是走近了去看那两位师傅的动作。画芯已经处理好了,正要托上命纸。

他向年长的那位示意,得到许可之后脱下西装,挽起衬衣袖口,走过去接了那个徒弟的手。

一边做,他一边说:“那时候学生意,练的就是反手,好跟师傅一起做。”

两人左右同步,没有一丝褶皱。

仿佛只是随意的几句闲谈,但听的人和说的人都知道不光是这样。

晚些时,鹤原带着他们去一家日本馆子晚餐。

三人坐进和室,却不开席,等了片刻老板娘跪在外面拉开纸移门,身后跟着一个人,正是方才在书画店里看见的那位裱画师傅。上了年纪,却很清俊的一个人,此时也换了一身西装,有些认不得了。

鹤原热络地请他进来,给他们介绍:“这位是巴川造纸的印刷专家,森山先生。”

从虹口回到法租界,夜已经深了。钟欣愉一路沉默,始终在想着晚餐时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