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1 / 1)

两个女店员脸都白了。最后还是年长些的那个开了口,请他们稍等,赶紧到后面去问经理。账房窗口的帘子掀起来一点,经理躲着,又打发她出来应对。到底还是收下了。

几个男人提着油纸包走了,说说笑笑的。店堂里也渐渐恢复原本的氛围,吃饭的吃饭,聊天的聊天。这种事每天都有,到处都在发生。

隔着橱窗玻璃,钟欣愉看见那些人穿过马路,又往其他店铺走过去。走到一半,经过那辆总是如影随形的黑色纳什,领头的那个停下来,倚在车窗边上,跟里面的人打了个招呼。

他们都是沪西特别警察署的便衣。

总裁所谓“利用法律上的办法”,在现实里其实就是用枪。76 号已经在用储备券发薪水了。

林翼也朝那里望过去。早晨的初阳照在纳什的挡风玻璃上反着光,看不清里面人的样貌。他也无所谓那是谁,只是笑道:“从前是跟踪,现在明说了,是保护我的。”

钟欣愉默然,也许真的是这样。

转眼到了二月十一,纪元节。

传说中神武天皇即位的日子,日本人的大节日。那天一早,虹口数万日裔侨民集体向东边昭和天皇的皇居遥拜,日本人的驻军在虹口公园里阅兵,黄浦江上停泊的军舰礼炮齐鸣,整个上海都听见了。

那一阵炮响,钟欣愉听得格外分明。那个时候,她正在外滩上的华胜大楼里,计算着有多少中储券进入了市场流通,在上海、南京两市,以及江苏、浙江、安徽三省的沦陷区内覆盖到了多大的范围,是否能够达到总裁的要求。并以此拟定用中储券收兑法币,再到租界市场里套取外汇的计划。

而林翼正按着许亚明的意思,拉了乐队、歌舞、酒水和食物过去,在北四川路上的舞场里整整欢庆了三天。

过后,许亚明来答谢,又请他到虹口去,说这一回是鹤原做东。

林翼应下,回来告诉钟欣愉,鹤原也请了她同去。

虽说鹤原是中储行顾问室里的人,但钟欣愉从来没在华胜大楼里见过他。

这邀请并不叫她意外,只是觉得心惊。她和林翼,都已经是彻头彻尾做过“协和工作”的人,有些秘密就要对他们揭开了。

走,还是留。她仍旧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觉被裹挟进入了一股混乱的洪流。唯一可以记住,是那些让她做出决定的原因并没有改变。

第79章 华探长

仅仅几天之后,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既是意外,又在意料之中。

那时,钟欣愉还是像平常一样,坐在华胜大楼二层的公事房里,正与经纪通着电话,听一早汇丰发布的外汇行情。

笔记刚做到一半,楼下巨响。先是一声,紧接着又是另一声。整座建筑跟着震动起来,是那种深入髓里的震动。她下意识地扶住桌角。声浪过后,耳边一片闷闷的空寂,周遭的声音只余细丝般的一条线,渐渐漫散开来,才听见有人在哭喊:

“怎么了什么事情啊”

“掼炸弹啦!掼炸弹啦!”

“在哪里哪里!”

“楼下营业厅,是外面冲进来的人……”

二楼公事房顿时乱作一团,有人躲到写字台后面,有人往楼梯那里跑,跑到一半又退回来。下面的人已经上来了。

对峙的时刻感觉极其漫长,实际上只有一瞬。钟欣愉和其他人一样手足并用,伏倒在地上。垂落的发丝之间,她抬头看到那个男人,他手中的毛瑟枪和卵形的手榴弹,以及楼梯转弯角子上出现的银行保镖。

是她给了他那个眼色,小心身后。

保镖是 76 号派出来的人,身上佩步枪,这时候已经架了起来。男人回头,终究快了一步,举枪射击,而后抛下那枚手榴弹,夺路逃去。

那一粒黑色的圆卵从他手中飞出,在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飞快滚动,撞击墙角之后弹跳,又改变了轨迹。近旁的职员一次次发出惊叫,抱头躲避。直到弹体停下来,在原地打转,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有人看清了,喊出来:“没拉保险,他没拉保险!”

众人稍稍安心,但还是不敢靠近那枚黑蛋,远远躲到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椅子不够,瘫坐到地上。女秘书放声哭了,钟欣愉跪在她身旁,揽过她来安慰,其实却是在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也在颤抖,浑身冷得像冰,是因为这一场劫后余生的遭遇,却又不止于此。

是的,她保了自己的命,也保了那个男人的命。但有没有其他人看到她方才的眼神,以及对方的反应那个男人是否表现出了诧异,抛出手榴弹之前有没有过短暂的犹豫他撤走的路上会不会给人抓住,在此后的调查中供出她来一定会有调查的。还有那个未曾拉掉的保险扣,会不会引起怀疑

枝节。她又一次想到秦未平说的那句话你得记着自己的任务,不要被任何枝节左右。但似乎总有枝节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她面前。

楼下的哭喊声比楼上更大,弥漫的烟尘未散,外面已经警笛大作,是巡捕房的装甲车,还有医院的救命车。

起初职员里有人吵着要回家去,走到楼下,看见大批中西巡捕,还有日本宪兵,一个个严阵以待的样子,悄没声地又回来了。

跟着上来的还有几个巡捕,对他们说,银行周围几条马路已经戒严,行里所有的人都要留下来接受调查。

钟欣愉和其他职员一样,在原地等着被问话,不许走动,也不许讲话。公事房里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地响着,一遍又一遍,没有人可以去接。

一整日都没有办公,也不许他们去吃中饭。直到后来,讯问进行地七七八八。又有行员一趟趟地给负责看管的那几个巡捕发烟,气氛松范了些。众口议论起来,才凑出事情发生的细节。

上午十点左右,有三个男人走到华胜大楼门口,说是要兑中储券,被行员带到一楼营业大厅内。三人随即散开,其中两个留在一楼,扔出两枚手榴弹。一枚落在右首通道,另一枚落在楼梯口。爆炸声起时,另一名男子已经奔上二楼,抛出第三枚手榴弹,因被银行保镖追赶,匆忙间未拉保险,手榴弹没有爆炸。他击毙了那名保镖,返身下楼,与其余两人趁着混乱撤走。

过后清点人头,爆炸伤及了数名行员,这时候都已经给拉到医院去了。其中还有一个是楼下业务科的科长,身上飞了弹片,又被气浪掀到柜台后面,头破血流。

有职员唏嘘,说:“随便怎么也没想到在银行里做事也能碰上掼炸弹。”

巡捕却笑道:“银行又怎么了租界法院里老早就给炸过一遍了。”

众人给他噎得没话讲,心里大概都在掂量着每个月拿到的那些的储备券,是不是够买自己这条命。

钟欣愉也只是听着,默默松了口气。那三个人都跑掉了。

又等了一会儿,轮到她进去问话。单独的一个隔间,里面坐了一中一西两名侦探,问的还是一样的问题,她便也是一样的说法。

侦探:事情的经过

她:一早来上班就在公事房里办公,事发的时候听见两声巨响,看到一个男人拿着枪和手榴弹上来,打死了保镖,手榴弹朝他们扔过来,落在地上没有爆炸。

侦探:那人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子

她: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什么都没看见。

大概因为听了太多遍,问话的侦探已经意兴阑珊,潦草做了笔录,叫她在下面签字捺手印,放了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