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忽远忽近地浮着。赫连漠伸手去够石凳上的茶碗,动作轻得像在敌占区摸枪。茶早凉透了,碗底沉着两朵舒展开的野菊。他望着白傲月随呼吸起伏的肩头,忽然想起开春那夜,她攥着他衣襟哭得喘不上气,说梦见他又被围在雪山上。
暮色漫过门槛时,白傲月在炊烟里直起身。围裙兜着刚摘的豆角,青翠的藤蔓缠过她小臂。赫连漠往灶膛添了把柴火,看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铁锅里的棒子面粥咕嘟作响,混着柴火噼啪声,竟比军号更让人心安。
槐花饼的香气裹着晨雾在窗棂上结出细密水珠。赫连漠翻身时摸到被褥里未散的体温,听见外间竹匾磕碰的轻响。他眯着眼看那道纤瘦的影子映在纸门上,青布衫袖口磨出的毛边都浸在暖黄的光晕里。
灶膛里新添的松枝劈啪炸开火星。白傲月正在揉第四遍面团,掌根沾着面粉在案板上碾出月牙痕。昨夜泡发的野山菇在陶罐里咕嘟作响,混着新碾的玉米碴熬成金黄的粥。她踮脚去够梁上悬的腊肉时,忽然被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圈住腰身。
“当心闪着。”赫连漠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下巴轻轻蹭过她发顶。白傲月耳尖泛红,却梗着脖子去够竹钩:“昨儿三婶送来的,说是秋后腌的...”话音未落,腊肉已经落进赫连漠掌心。他顺手掰了块焦脆的饼边塞进她嘴里,烫得她直抽气。
槐花落尽的第七日,蝉声像烧红的铁钉扎进青石板。白傲月蹲在井台边淘米,水桶刚拎上来就浮起一层白雾。她撩起汗湿的刘海,望见赫连漠赤着上身在后院劈柴,肩胛骨随斧头起落绷出铁弓似的弧线,旧伤疤在日头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歇会儿喝碗薄荷水!”她朝树荫下喊,话音却被突然炸响的蝉鸣吞了。灶台上蓝边粗碗里沉着几片薄荷叶,是昨儿傍晚从河滩采的,叶脉里还凝着夜露的凉气。
赫连漠应声过来时,汗珠子正顺着锁骨往下滚。他接过碗却不急着喝,先往白傲月颈后贴了贴冰凉的碗沿,惊得她缩脖子笑骂。碗沿凝的水珠滑进她衣领,在月白衫子上洇出小片暗痕,像朵将开未开的栀子。
午后的灶房闷得像蒸笼。白傲月把腌好的黄瓜条码进陶瓮,盐粒沾在指尖,被汗浸得沙沙作响。赫连漠倚着门框给她打扇,风掠过油灯罩子上的蛛丝,晃得墙上的影子也缠绵起来。去年冬天糊的窗纸破了个洞,漏进的光柱里浮着万千金尘,正巧落在白傲月编麻花辫的红头绳上。
“你记不记得......”赫连漠忽然开口,扇子停了停,“那年伏击战躲在西瓜地里,渴得啃生瓜瓤?”
白傲月手一抖,盐罐差点翻倒。那日毒日头把瓜叶都晒卷了边,子弹擦过她耳畔时,赫连漠扑过来把她按进烂熟的瓜堆里。发酵的甜浆糊了满脸,混着他肩头的血腥气,竟成了这些年午夜梦回时最鲜明的味道。
陶瓮“咚”地落了盖。白傲月转身往他腰上拧一把:\“眼下有井镇西瓜吃,偏要提那些倒胃口的。”可眼眶分明红了,忙借口找笤帚往院里躲。
申时的天忽然阴了。东南边压来乌沉沉的云,惊得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子乱舞。赫连漠踩着梯子收屋檐下的辣椒串,白傲月在底下扶着,仰头看见他小腿肚上蜿蜒的弹片伤,新长出的皮肉还泛着嫩红。
第一滴雨砸在辣椒上时,两人正往地窖搬腌菜坛子。闷雷碾过屋顶,白傲月怀里的酸豆角罐晃出水响。赫连漠突然攥住她手腕,眼睛亮得骇人:“快听!”
雨幕里混着隐约的轰鸣,像千百匹战马踏着铁蹄由远及近。白傲月怔了怔,突然笑出泪花原是山洪卷着碎石冲进干涸的河床。去年他们跟着乡亲们垒的防洪石堰,此刻正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地窖口的油灯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灭。赫连漠的掌心还留着劈柴时的木屑,蹭在白傲月腕上微微发痒。三十七个腌菜坛在墙角列队,映着两道交叠的影子随火光摇曳。当年在雪窝子里挨饿时,他们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守着满窖存粮。
雷声炸响的刹那,白傲月猛地扎进赫连漠怀里。不是怕,是那声霹雳太像三八大盖的走火。赫连漠后背撞在酸菜坛上,咸涩的水汽漫上来,混着她发间的皂角香。地窖外暴雨如注,却盖不住彼此擂鼓似的心跳。
“都过去了。”他喉咙发紧,指尖陷进她汗湿的衣料。去年拆绷带那夜,白傲月也是这般发抖,纱布下的腐肉生着蛆虫,她咬着帕子不敢哭出声。
雨停时月亮已爬上枣树梢。积云裂开道银缝,蛙鸣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漫出来。白傲月拎着木盆去收廊下的铜盆,却发现赫连漠正弓着腰在墙根摸索。
“找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火镰,却见他神秘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捧出个粗陶罐。去年深秋埋的槐花蜜,琥珀色的浆液里沉着几瓣干花,在月光下竟流转出金芒。
竹床支在当院,老蒲扇驱不散的暑气里多了丝清甜。赫连漠仰头饮蜜水时,喉结的滑动牵动锁骨处的刀伤,那是替白傲月挡土匪时落的。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触,指尖下的脉搏突突跳着,比新婚夜盖头掀开时更烫。
忽有流萤从篱笆缝里钻进来,绿莹莹的光点掠过晾晒的草药簸箕。白傲月想起关东密林里的磷火,那时赫连漠发着高烧,还硬把最后半壶水喂给她。此刻他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后,带着槐蜜的余香:“当年说要给你捉一帐子萤火虫,总算......”
话没说完就被
蝉鸣截断。东南角又飘来积雨云,但白傲月不在乎了。她数着赫连漠腕上跳动的青筋,那下面淌着的血曾染红过她的嫁衣,如今却在月光下成了最安心的脉络。竹床吱呀轻响,惊起夜栖的雀儿,翅尖扫落一串露珠。
后半夜雷雨又至时,两人早相拥着沉入黑甜。雨打芭蕉声里,白傲月梦见自己变成初遇时那个采药少女,而赫连漠不再是满身硝烟的兵,只是溪边饮马的青衫郎。晨光微熹时,谁的手还紧紧交握在薄衾下,汗津津的掌纹早长成同一道山川。
第七日傍晚,河滩浮起被山洪冲下的战车残骸。赫连漠和乡亲们打捞铁器时,白傲月正在院里晒伏姜。她望着他结实的背影笑,忽然被指间辛辣的姜汁刺得眯起眼三伏天的阳光把往事晒得酥脆,轻轻一碰就簌簌落进新酿的米酒里。
蝉还在嘶鸣,但白傲月已经学会在聒噪里辨出安宁。当赫连漠兜着满襟野梨推开门,当灶膛爆出个火星子,当暴雨夜他的手掌始终护在她旧伤上方,那些在战火中碎成齑粉的岁月,便在这盛夏的光影里一点点重塑成永恒。
第59章 土匪镰刀割破晨雾时,赫连漠总要先数……
镰刀割破晨雾时,赫连漠总要先数清田埂上的脚印。退伍第七年,他仍保持着斥候的本能,食指指节在镰刀木柄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这是当年在雁门关传递敌情的暗号。白傲月挎着竹篮从麦浪深处走来,褪色蓝布衫沾着草药香,腕间银镯缠着的红线又多了两圈半月前当给货郎换金疮药时,镯子磕出个米粒大的缺口,如今拿茜草汁染过的麻线密密绕了三层。赫连漠接过榆钱窝头,粗陶碗沿还留着昨夜熬药的火气,西北风捎来的硫磺味让他后颈汗毛竖起,像极了大军开拔前夜嗅到的烽烟。
村口老槐树挂着的铜钟在第七个窝头蒸熟时炸响。赫连漠反手将白傲月推向磨盘后的暗道,柴刀削断三根火把的速度比独眼龙的弯刀快半息,火星溅在土匪裹马掌的棉布上,燎出十七个焦黑的洞。十七道旧伤在雨前隐隐作痛,右腿那道箭疤像条蜈蚣啃咬着筋肉,他却精准踏着当年狼山剿匪的步法,把草上飞的流星锤引向晒了三月的硫磺草堆。白傲月在地窖数到第四十七滴渗下的血珠时,指甲掐进采药留下的茧子里,通风口芦苇燃烧的噼啪声混着战马坠坑的闷响,像极了她捣碎艾草时的声响。
生锈的犁头卡进独眼龙喉咙三寸,与当年军帐沙盘推演的分毫不差。赫连漠抹了把糊住左眼的血,看见白傲月咬断缝衣线的银牙在月光下泛冷光,银针封住肋下伤口时的手法比针灸人偶还稳三分。土匪的惨叫惊飞了粮仓顶的夜枭,十三匹战马在陷马坑里打着响鼻,草上飞刀柄的蛇腥味混着硫磺烟,熏得歪脖柳树枯了半边叶子。白傲月垫在腌菜缸底的“义勇乡贤”匾额硌着晒干的蕨菜,县衙朱漆剥落的速度比他们补屋顶的茅草还快,倒是土匪留下的弯刀磨成镰刀后,割起麦子比原先的旧家伙利落得多。
秋收的晨露凝在褪色窗花上时,赫连漠数清了田埂脚印的深浅。白傲月左肩常年背着药篓,右脚的布鞋总比左脚先磨破,采药归来的痕迹像串歪斜的雁阵,烙在流沙河岸的新土里。草上飞在磨坊咳出第八口黑血那日,十三匹战马正拖着新打的犁头走过界碑,瘸腿张伯用马鬃编的鞭梢抽得空气劈啪响,吓得货郎再不敢克扣银镯的赎价。赫连漠摸着新添的刀疤蹲在灶膛前,火光映着白傲月腕间的红线忽明忽暗,她往窝头里掺的野蜂蜜甜得发苦,像极了大婚那夜合卺酒里的黄连。
暮色漫过麦茬地的第十七个黄昏,独眼龙的弯刀在铁匠铺化成了犁头。赫连漠听见白傲月给村童分糖瓜的笑声碾过晒场,老槐树上钉过土匪的铜钉生了绿锈,当初浸透青砖的血渍早被雨水酿成了墨色。他们仍用豁口陶碗喝酸梅汤,通风口渗下的地窖寒气凝成窗棂上的霜花,褪色的并蒂莲剪纸上又覆了新剪的忍冬藤,针脚向右偏三寸的补丁爬满蓝布衫,像张描了十七年的漠北地图。
霜降那日,货郎的铜铃在流沙河对岸摇了整宿。赫连漠蹲在界碑旁磨镰刀,月光在磨刀石上碾出铁灰色的碎屑,掺着去年马贼血渍凝成的暗斑。白傲月提着风灯寻来时,灯罩上十七道苇篾补丁投下的影子,正巧笼住货郎包袱里露出的半截银镯正是她当掉的那只,缺口处新镶的铜片在月光下泛着贼光。
“三两陈茶,五斤粗盐。”白傲月数铜钱的声音比捣药还脆生,货郎额角渗出冷汗,那镯子终究没敢要价。赫连漠的镰刀擦着货郎裤脚钉进木板车,惊得拉车的老骡子尥蹶子踢翻盐袋,雪白的颗粒洒在去年独眼龙咽气的位置,被夜风卷成个小小的旋涡。
黎明前最后一阵马蹄声惊醒了看粮仓的瘸腿张伯。十三匹战马齐齐冲着东南方嘶鸣,那是狼山的方向。赫连漠摸着马鬃上新结的驱邪红绳,想起白傲月前日晒的雄黄粉还压在炕席底下。草上飞在磨坊咳出的第九口黑血泛着诡异的绿,白傲月拿银簪挑了点血沫子,对着晨光瞧见里头蠕动的细虫,转身就把晒药笸箩里的紫苏全泼进了灶膛。
腊月头场雪落时,县衙来了个戴鼠皮帽的税吏。那镶着“义勇乡贤”的腌菜缸被抬出来时,缸底黏着的蕨菜渣滓正巧糊在税吏描金的账本上。白傲月倚着门框嗑南瓜子,眼看着赫连漠把新打的狼牙箭挨个浸过乌头汁,箭头排列的间距与他当年在军中的箭囊分毫不差。税吏最终只收了半袋黍米,临走前盯着草上飞推磨的背影看了半柱香,第二日便有流言说州府悬赏的土匪残党值二十两雪花银。
正月十五的月亮浑圆如药碾子,白傲月往火塘里添艾草的动作忽地僵住。磨坊方向传来麻绳断裂的闷响,草上飞打翻的豆油泼在茅草堆上,火苗蹿得比当年硫磺炸开的焰色更艳三分。赫连漠拎着水桶冲进火场时,草上飞喉咙里滚出的咕噜声像极了狼山战役里中箭的探子,那柄藏在磨盘底三年的短刃终究没能捅进赫连漠的后腰白傲月砸过来的药杵正中土匪腕骨,碎裂声与十五年前她打翻胭脂盒的动静重叠在一起。
开春犁地时,河滩上新添的坟包长出一丛野荞麦。赫连漠的旧伤在潮湿的土腥气里发作,握犁的手劲却比往常更狠,新打的铁犁头劈开板结的土块,翻出半截生锈的流星锤链子。白傲月把锤头熔成针灸用的三棱针,淬火时升腾的蒸汽在她鬓角凝成霜色,像极了当年地窖顶渗下的血珠蒸发后的残迹。
谷雨那日,货郎的铜铃变成了哑巴。当那支驼队出现在官道尽头时,赫连漠正给战马钉防狼铁掌为首商人锦袍下露出半寸狼头刺青,与七年前劫杀商旅的沙匪图腾如出一辙。白傲月晾在竹竿上的染血绷带被风卷走,正巧蒙住商人打量粮仓的独眼,那布料上金疮药的苦味惊得骆驼连打三个响鼻。
夜枭第三次掠过晒谷场时,赫连漠摸到了地窖砖墙的夹层。当年埋硫磺剩下的陶罐里,油纸包着的雁翎箭簇依然泛着冷光。白傲月数着新采的断肠草籽,往熬药的陶罐里多撒了七颗正是草上飞咳血身亡那日她记下的数目。商人带来的波斯地毯铺在客栈大堂,底下却洇出可疑的暗红色,跑堂的跛脚小子说那花纹像极了去年被剿匪的刀疤排列。
小满雷声滚过麦田时,驼队的骆驼少了一峰。赫连漠在河湾芦苇丛发现啃剩的驼骨,牙印间距比狼齿宽三指。白傲月翻晒的毒蒺藜少了两筐,货郎新进的甘草突然带着硝石味。当商人的独眼罩转向村塾方向时,赫连漠的旧箭囊悄然挂回了土墙,白傲月缝护腕的针脚开始向左偏这是她十五岁刺杀税吏前夜才有的征兆。
芒种前夜,瘸腿张伯的铜锣惊飞了整村麻雀。商人锦袍下的弯刀砍断钟绳时,赫连漠的雁翎箭已穿透三个火把。白傲月撒在晒场的毒蒺藜扎进土匪脚底,惨叫声比当年坠陷马坑的更凄厉三分。
驼队带来的火药桶被硫磺草引燃时,赫连漠认出那配方正是雁门关守军惯用的霹雳火,而白傲月扎进商人后颈的毒针,与她为李婶镇痛用的梅花针出自同一块银锭。
大火烧焦了半亩麦子,却在流沙河岸止步于新挖的沟渠。赫连漠从灰烬里扒拉出烧变形的银镯,缺口处熔化的铜片凝成朵歪扭的忍冬花。白傲月往废墟里撒下防风草籽,转身将县衙新颁的“平匪楷模”铁牌垫了猪食槽。货郎再次出现时,铜铃换成了不会响的木鱼,赎银镯的价钱正好够买三车硫磺与硝石。
白露那日,老槐树暴长的新枝戳破了云层。赫连漠在树根处挖出个铁匣,里头军牌上的名字却不是他的那是十五年前替他挡箭的副将遗物,匣底压着的血书列着二十七名沙匪名号,最后一个赫然是独眼龙的本名。白傲月熬的黄连汤比往年更苦,却止不住赫连漠夜咳时带出的血腥气,就像止不住西北风年复一年卷来硫磺与刀兵的气息。
霜降又至,货郎的木板车轱辘终于彻底散架。当那支真正的商队带着江南丝绸路过时,赫连漠正在补地窖的通风口。白傲月腕间的银镯已赎回来,新錾的忍冬花纹盖住了铜补丁。晒场上的毒蒺藜长成了药材,战马产下的第三匹小马驹学会了犁地。商人焦黑的头骨被孩子们当球踢进流沙河那日,白傲月剪的新窗花是五毒戏春图,赫连漠的旧箭囊成了村塾的戒尺。
大雪封山前夜,赫连漠数清了白傲月新增的白发,四十九根,恰似他们成亲的年岁。白傲月对着铜镜往鬓角抹旱莲汁时,镜面映出墙上挂的雁翎箭微微颤动西北风正在搬运最后一批硫磺草籽,而流沙河底的锈铁犁头,又将被春汛打磨出新的锋芒。
第60章 乡村如同被偷来的一般
粗布衣袖挽到手肘,露出麦色小臂上几道新鲜的划痕这是昨日开垦东边荒地时,被刺藤留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