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则他下手这样利索,十分显得她方才那一闹没有必要,费事又累心。

只她不是没想过封锁太妃府,但实情未明,擅自猜度,并不大合适。可韦延清毕竟比她更清楚,转眼斩杀那人,显是他心中有备。看来太妃府是李绅眼线无疑。陈绾月回过头,最后朝神色怆然的卢太妃看去一眼,目光茫然而不解。

这时无需再顾及亲缘,她也不用再维持配合卢太妃。

韦延清已经强势替她做出了选择。

那抹血痕横长,无情将里外隔断成天堑。卢太妃站在正堂门口,看不清神情,而他们已经下了台阶,渐渐消失在太妃府外,陈绾月忽而无声轻叹,默默伸出双臂,搂住男人直硬的脖颈,趴他肩背上不言不语。

韦延清走着,颈上一滴泪掉落,他侧了侧眸,略一思忖,终究没说什么,沉默背她回去相府。从院门出来后,他就改成背的了。快要到时,陈绾月忍不住道:“怎么来……”

她声音顿住,没能说完。

韦延清拾级而上,一路都未放她下来,相府匾额高悬,斜斜掉下来一角,内中四处凌乱,依稀可见逃挣痕迹,好在并没闻见血腥。可这是他的家园,容他人践踏,以后也再不会是韦家所有,变主为客。

她正心情复杂,忽听韦延清语气淡淡地道:“不是要撕帛?地方也不用换,在哪合的最多,就在哪分。”

两人确实在娇鸾畔相处最多。陈绾月初时感伤,他提了提,防止她滑下,刹那间心思一动,身心明白过来,不及捶他,忽觉一片清静,只有背后一*队人马跟随的得得声。她眸光怔住,忙抬头四下一看,并无搬抬家资充公的官兵,只有竹木婆娑的响声。

他也不慌不忙的。

待反应过来,陈绾月心急如焚,哪里敢再去撕什么帛,不把她给撕了才怪,说时迟那时快,不由分说在男人背后慌着要跳下,喊尽了好话,都拦不停韦延清的脚步。他只是一笑,唇角冷冷的:“我管你?就算天塌地陷,撕帛为分这种话也能随口而言?”

“我是怕误会太妃娘娘和那人一伙……”

话不及完,他又硬声打断,显然气得不轻。

“要自刎?”他讥嘲出口,漫不经心又足够意味深长,接着再有一声,就是连威带棒地沉沉砸来,“嗯?”玩闹也该有个限度。终究是他把人儿宠坏了去,敢拿性命来造弄吓人,无论如何,今日就是昼夜颠倒,也拦不住他教训一顿!

陈绾月叫这一句强调弄红了脸,后知后觉有多出乎意料,哑然无声片晌,嗫嚅道:“我这叫急中生智,毕竟还不知情况,能有应对法子也不错了。”

她这就略显狡辩了,两件事混为一谈,不是糊弄就是蒙混。韦延清嗤笑道:“这么说我还要夸你不成?”

陈绾月“噗呲”一笑,没能忍住,莫名失笑。然而下一瞬,察觉到男人骤变的面色,忙收了啼笑,搂抱过去,悄悄趴他耳边低声撒娇:“夫君,绾儿知道错了。”一码归一码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既然做错了事,就要好好赔罪,不然岂不白白让在乎自己的他伤心一场。

何况如此境地,她也很难真心笑得出来。

声音软软,吐息如同花苞清香,又嫩又鲜妍,此时她有意求饶,羞答答唯恐除了他以外的男人听见,私情不与外人道,暖玉生香,韦延清心中自有一番独特风味可言。他虽不再说话,气息却明显柔和下来,疏开的间距仿佛渐瞬拉回。

末了,陈绾月尚在思索,男人却忽然间态度大变,清冷嗓音中安慰明显,温柔得似要把她吞之入腹,藏去心里,也不知都自顾自想了些什么有的没的:“一会喝盏安神茶,好好睡一觉,相府暂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等她问,他认真交代道:“至于老太太她们,你也不用担心,狱中都打点过了,不一时都到相府。若有异动,我自会遣人来掩护。还有你身边的柳嬷嬷几个,也都在娇鸾畔候着,只人丁稀薄,你们没个能传信骑马或是跑腿之人确也不便,我把追鱼也留在这,你有事唤他。”

陈绾月深知情势危急,不容耽误,听他安排得周全,也便把头一点,怀着复杂的心绪伸手去搂紧男人胸膛,侧脸贴去他耳后,垂眸叮嘱道:“你要平安回来,尽量不要受伤。”

话音未落,她忽然记起那个平安符,一路匆匆,还在涿郡放着。

“等再去幽州,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韦延清点点头,也没问是什么,沉默背她去娇鸾畔,又尽可能陪了一会,待时辰差不多时,不作片刻耽搁地赶去宫城外。柴胡分兵领队去狱中接应,那厢张仲辅已调军马往幽州附近聚集,趁势矫诏分鼎据幽。

现今时局不定,李氏皇族气运未尽,若是硬碰硬,易致天下惊动,还不是时机。张仲辅走前,有韦延清提示在前,亲自先入后宫将同样有韦家血脉的韦茯雪接了出来,亦护送去韦延清这边的据点丞相府。

然而韦延清并不知道韦茯雪才是真正尝过丧子之痛的可怜人,且是以那样惨烈又绝情的方式,挚爱之人侮辱践踏,胎未成形便离母而去。她又自小养在深闺甚少见人,习惯依赖,嫁去皇家伉俪情深,一心只爱李绅,骤然间精神支撑尽皆崩断,心内怎一个悲字可言。

这一趟,再回韦府,那本是她的家,韦茯雪心情复杂无比。

她不觉低头摸向小腹,垂泪多时,一种家破人散失去所有的感觉迅速将她吞没。娘家没了,二哥反了,皇帝也辜负了她。而这一切,竟都起于她自己。即使不乏有李绅敬重陈大将军的缘故,但若非因容貌相似,不是韦家也可能是别家接养,祖母他们又怎会引狼入室!

可笑的是,李绅爱她,却又起于陈绾月。

一切本不该如此。

当初和尚起名,她若不换名入宫,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一切。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韦家塌了,二哥即将臭名远扬,韦茯雪已经来不及为自己可悲,接连而至的变故使她满心只有在乎的亲人与孩子,还有绝情的帝王。苦海无涯,自然无己。

韦茯雪茫然之中,不知该从何追究,不由得无措俯身痛哭,待临相府,脑海中只剩下将要正式见面的所谓“二嫂嫂”,那个叫陈绾月的姑娘。

73

第73章

◎“宁遭万刃,也不辞悔。”◎

日升高照,湖水清爽。小舟虽已停泊在岸,施索拉去泊厅,水中波纹仍旧一层层漾开,翠绿浮萍之上白鹭轻掠飞过,铺满半个鹅颈栏杆下的平整湖表。

临近入夜,黄昏渐长,天气逐渐寒凉起来。不一时,崔老夫人携两个年纪最小的姑娘韦凝香和韦明珠走入正堂中来,卢夫人与韦绮罗一道,乍一看,众人身上显然有劫后余生的痕迹,不似日常那般衣冠端整,灰扑扑蒙了尘,神色又静又惶。

突然撞见在此等候的陈绾月,韦家众人竟齐齐大脑空白下来,无言可对,噎喉盲目。陈绾月本无过多思虑,然见到崔老夫人她们狼狈少见的形容,还有经历过生死威胁的木怔,这般盯着互看,不由得打心底涌出转瞬停留的惭愧与心虚。

在见到韦家人以前,这种感受从未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根本没法思考,竟也忘记开口问候,怔在那里。然而终归需要一方先表露态度,陈绾月没让这停滞间隔太久,一步步走向崔老夫人,步伐却身不由己地迟缓近前。

几乎是天生的,尚未到老太太跟前,陈绾月眼眶中泪一滚,掉落下来,消失在荒败的地毯,仿佛也将那微光闪进崔老夫人心底,终于松了生硬的目光,以柔悲取代。

崔老夫人颤抖双臂,向那个儿时常追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伸出了怀抱。

待陈绾月一味身前,崔老夫人不忍道:“我的儿,你的姐姐们都还好,只你为何前路多舛,先是没了父母,好容易有了我和你这些姊妹们,又有延清知疼着暖,怎生偏又出来个痴情皇帝?论好歹,幸而咱们还能遇见,不然岂不这惶惶世间,再止剩你一人?”

这番开解,既出乎了陈绾月的意料,又深入心中,使她不仅不觉诧异,还愈加复杂地卷起跳动心脏,一阵又一阵无名抽痛着,她以前未及想到的言语,这时却发自肺腑自然而然说了出来:“祖母,绾儿对不住你们......”

崔老夫人又是哭,又是喝止:“说什么话?陈大将军留后在世,岂是让这孩子莫名受到伤害不说,还要不得不接受他人的疏远,绾月,记住祖母的话,不要怀愧走这一辈子,你没做错任何事,更没伤天害理!”

分明狼狈,可崔老夫人脊背挺直,头上悬挂的忠义牌匾,金光闪耀。她往上看着,苍老的面容庄重又凄凉,唯独不见脆弱。若不是身后的媳妇与孙辈,就是让她一头撞死在堂中辩解韦家清白,也当万死不辞。

可她不肯做无谓的牺牲,这是弱者才会做出的选择,也是在这人世间实在走投无路失望至极才做出的选择。她的身后,还有晚辈,她必须张开双翼!

陈绾月泪道:“绾儿愿与祖母同生共死,助韦家度过难关。”

这一幕催泪至深,明珠站出道:“什么杂狗也敢狂吠!百姓深受其苦,移室连祖坟也不及拔,家不成家,生死不由己,人人不能尽善周寂,已是恶道天下,左右都成了什么模样,容我大言不惭,倒不如一把起了义,以往都只闻得民间起义,官逼民反,今日若从二哥他们做起,为民除害,也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