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晚心生怜惜,挨在床边多看了会儿,忽然听到有人两声扣门。

他抬眼望去,看到本就半开着的门前立着一樽清月幻影,舟行晚恍然间?以为自?己看错,而后为花辞镜掖好被角走了出去,他把门关好,慢声问:“你怎么来了?”

“宴上没看到阿晚,找了人问,知道你在这里。”

尘轻雪面容关切:“怎么一个人在这,是不喜欢那样的场合吗?”

舟行晚一滞,直到现在流毓的话仍交织着刚才在殿上看到的场景闪在眼前,前因太多太繁琐,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最终还是顺着尘轻雪的话点了点头。

他回身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伤患,把尘轻雪引到一个偏僻处:“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阿晚了吗?”尘轻雪施然一笑,又道,“不过我这回来找阿晚还真有事,是想给自?己讨个答案的。”

讨个答案?舟行晚心生疑惑,不知自?己曾忽略了尘轻雪问过的什么。

正是春寒料峭,两人廊下议话,几株新长出来的青藤盘柱绕瓦;舟行晚对面,尘轻雪一袭雪色在夜色下灼灼耀目,他目光温和如水,却又大胆赤裸,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一样。

舟行晚被他这灼热的目光烫得?别开了眼,不知为何心如鼓擂:“你想讨什么答案?”

“我先前问过很多次,但阿晚都没有回应过的。”尘轻雪一顿,忽然笑开,“……阿晚,你觉得?我怎么样?”

舟行晚仍在忧心花辞镜的伤势,闻言有些莫名其妙:“你很好啊。”

“是哪种好?”尘轻雪问,“阿晚只把我当朋友,还是……”

“还是”后面便没了下文,尘轻雪走近一步,伸手将舟行晚被风吹乱的发?丝绕到耳后,而后修长的手指不住下移,男人牵起被困在自?己跟柱子这短短方寸之间?的男人的手,忽而抬到自?己唇边:“可以亲吗?”

可以亲吗这不是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

舟行晚忽然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耳边刮过了风,一场无?比浩荡让他连风声都听不清楚的风,他的心脏从跳到撞,几乎要从他的胸膛里冲出来,舟行晚愣愣看着尘轻雪,许久过后,第一个反应竟是

其实何必问呢,他已经亲到了不是吗?

他的手就被捉着放在尘轻雪唇下,对方一呼吸,又轻又薄的仿佛带着巨大重量的灼热气息就打上了他的手背,对方一说话,略有些湿润的下唇一张一合,短暂触碰到他的手背又分离,模拟着情人间的不舍和贪恋。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今天的尘轻雪跟往日很像,但是不同,如果不注意分辨,根本看不出二?者的区别,但就这么微小的一个举动从前的尘轻雪不会这么孟浪,做什么都要考虑他的意见,哪怕嘴上说得?再?欺负人,其实也是先看了他的反应再?做行动。

至于像今天这样……舟行晚的手就在尘轻雪唇下,对方握着他的力道不大,他轻轻一挣就能挣开他挣开了,却没收回,舟行晚将手抬着往上,刚才被亲到的手背轻轻贴着尘轻雪吗脸,问:“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我有分寸,没醉,醉了也去找九张嘴的,不会向阿晚发?疯。”

尘轻雪面上闪过惊喜,他大胆地、第一次真正摸上了舟行晚的手掌,见对方仍没有拒绝之意,眉眼弯起:“我要向人表白,怕再?被拒绝了,总得?喝点酒壮壮胆子。”

他还要壮胆子?舟行晚不禁回忆起尘轻雪前几次向他说那些糊涂话时自?己的反应,他觉得?他才是需要壮胆子的那个,几次差点被尘轻雪吓死。

他从前是不喜欢追问这些的,哪怕确实几次因为尘轻雪的言行举止而心生不知缘由的悸动,舟行晚也是逃避的心更大,这时却突然好奇起来:“被拒绝了,又怎么样?”

尘轻雪轻轻道:“被拒绝了,就再?等再?问,问到阿晚接受我,或者接受别人为止。”

月色温和如水,他脸上的笑比月色更要温柔。舟行晚心中?一动,他看着尘轻雪脸上的笑,忽然就想要知道更多。

略略一顿,他继续问:“若我真接受了别人,你也笑得?这么高兴?”

“高兴。”尘轻雪道,他脸上看不出半点醉意,说的却句句都是平时不会说的醉话,“假的,我要一个人难过死了,可是如果阿晚高兴了,我难不难过又有什么要紧?”

舟行晚一怔,他没忍住多看了尘轻雪两眼,饶是一时半会儿没理清自?己的感情,也不住为尘轻雪所?说的话动容。

“你为什么喜欢我?”他的心脏变得?不正常了,往常面对尘轻雪说这些胡言乱语时,他虽然心跳得?很快,却从来没有过像这样揪在一起过,可如今他却有些害怕不仅仅是害怕,还有些期待对方的答案。

为什么喜欢他……像他这样的人,也配值得?别人的喜欢吗?

舟行晚想起自?己已过的前半生,跟同学不断的争吵,来到这个世?界后的各种虚情假意,哪怕曾经处于众矢之的时他都没怀疑过自?己什么,如今听有人爱他喜他,却竟然开始思考自?己的不好来。

他配吗?他也有人爱吗?舟行晚迫切地想要从尘轻雪这里得?到答案,却在问出口后想起对方曾经告诉过自?己,一顿:“如果当初嗓子受伤的是别人,说不出话的是别人,你喜欢的也会……”

是别人吗?

舟行晚觉得?这个问法?太矫情,情急之下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这才及时停住没有出糗,他好不容易找回了点理智,换了个问法?:“你也会喜欢他吗?”

“不会。”尘轻雪道,他像知道舟行晚在担心什么,诚实地给对方剖析当初的情况,“我游走于九州这么多年,不是没碰见过别的不会说话的人……他们或许先天,或许后天,可能永久失声,可能短暂受伤,我都把他们当做我的同类,可是阿晚,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不是你。”

只因为是舟行晚,所?以从一开始对同类的惺惺相惜到后面越了解越沉沦,再?后面幡然发?觉自?己心动,或许最一开始确有舟行晚喉咙受伤说不出话的原因在,但也只有他换任何一个相似的人相似的经历,都不足以让他这般不断主动试探。

舟行晚还是不敢相信,也不知是不敢相信尘轻雪的心意,还是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会爱自?己。

他当然感受过爱,无?论玉秽一眼就能看穿的虚情假意,还是流毓每一个言行举止都用心设计的步步为营,他感受过,质疑过,相信过,并且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在原来的世?界就只有那么一点人爱他还是看在被他害死了的“母亲”的份上,舟行晚完全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会有无?缘无?故的只对自?己的“爱”,可是尘轻雪表情太真,他又不敢轻易怀疑。

久不听他回应,尘轻雪缓缓将他的手举起,温热的手背重新贴上自?己脸颊,他说:“别不说话,阿晚,哪怕拒绝也好,给我一个痛快吧,只要你说你不喜欢,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缠你了。”

这话跟刚才又是两样,舟行晚心下微冷,他心道果然,慢慢把自?己的手抽触,道:“我不喜欢,你……”

“我不信。”在他将要抽出之前,尘轻雪用更大的力道把他的手握住了,世?人眼里沉着稳重的雪尊竟然耍起了无?赖,“阿晚,我骗你的,刚才的你都当没听到行不行,就算你不喜欢,也让我缠上来行不行?”

“……”舟行晚没想到他会这样,心头堵住的那口气顿时烟消云散,嘴上却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不算话?”

尘轻雪道:“我喝了酒,阿晚跟一个醉鬼计较什么?”

舟行晚叹了口气:“你喝醉了,明天再?说吧,说不定?你今天这样想,明天醒了过后就后悔了。”

“不后悔。”尘轻雪眨了眨眼,“喝醉了是什么样我知道的,我承认我借醉耍疯,脑子也有点慢了,但我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在做、在说什么,也没断片,明天醒了也会记得?,更不会后悔。”

他说:“阿晚你不知道吗?喝酒的人做的事大多都是自?己真正想做的,只是借了个酒的借口,第二?天好斜插打诨糊弄过去,但我不会,要是明天我醒了不认,就罚阿晚永远都不理我。”

这算什么惩罚?舟行晚有些无?语,但看尘轻雪这么煞有其事、仿佛自?己不理他真是什么很可怕的事的样子,心脏的位置慢慢软了下来。

尘轻雪还在晃他:“阿晚,我做什么都可以,给我个名分好不好?或者你先给名分,再?慢慢试,期间?但凡我任何不好,你随时不要我了,是我该的。”

舟行晚张了张嘴,说:“我谢谢你的喜欢,可是尘轻雪,这对你不公平,我承认我喜欢你这个人,却不能保证是哪种喜欢,如果我今天因为不忍心拒绝而到最后伤害了你,我怕我们真的连朋友都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