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早晨五点落地北京,向遥要再等 4 小时转机,林枝予一直陪着,到向遥检票登机才准备走。
“好了,别看了,”向遥驱赶,“给你定了附近酒店,去睡一觉调时差。”
不等林枝予回答,她就已经混入人流,再看不到身影了。
向遥好歹是在一两点钟赶了回去。
大概是在停灵,家里人很多,见了她纷纷打招呼,大姨把她领进去,眼睛通红。
棺材停在大堂里,遗像暂时用的是老人以前拍的照片,长辈们都憔悴,小一辈倒还好,板着脸严肃着。
“我妈呢?”向遥问。
“鞭炮和黄纸不够了,她出去买。”大姨匆匆回应,又去招呼自发来帮忙的村里邻居。
向遥祭拜过,来不及多看看老人,就被叶叶抓进里屋。
丧事流程很多,乡下就更繁琐了,她正在跟她爸因为流程争论,向遥听了一会儿就被带进状态。
分明是生死大事,但好像没有一个人有机会能沉浸悲痛,或是深入地聊些什么,大家各自匆忙,陀螺似的处理一些和哀悼死亡本身无关的事。
火化、酒席、采买、风俗、出殡……每一项都有很多小事要顾及。
向遥和几个人一起都觉得头晕眼花,她分出一点思绪想,林枝予十几岁的时候,又是怎么一个人去应付突如其来的死亡和随之而来的繁琐事项的?
一家人到了晚上才得以喘息。
厅堂的灯早坏了,光线很暗,不时闪一下,王生萍一个人住家里也不修,想也知道是为了省点钱。
大家麻木地聚在一起,没人说话,在火盆前烧纸,后来丁彦打破沉默,确认了明天要干的事,提前进去睡了。
最后他们陆续都散了,只剩向遥和邱兰还坐在火盆前。白天她们没空寒暄,现在又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场。
黄纸在火光里飞散如星,映在邱兰疲倦的面孔上,向遥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比几个月前似乎老了一些,嘴角的纹路似乎深了。
“怎么忽然就这个岁数了,”她忽然说,“我也没有妈了。”
77 心贴心
向遥愣了一瞬,有些鼻酸,她想像小时候那样钻进邱兰的怀里,但不知为什么躯体有些僵,那种冲动叫嚣了很半天,她愣是没动。
“昨天早晨我去菜场里买菜,正挑着鱼呢,就晃了一下,鱼从手里滑池子里了,溅一身水。当时我好像听到你姥姥在喊我,一回头又没看到人。”
邱兰恍恍惚惚地说着,目光直愣愣盯着火堆:“谁知道回了家,就接到你大姨的电话,讲邻居上门送鸡蛋,发现人走了。”
“我早说了,她爱操心,谁的命她都要管管,最后把自己给愁死了。”
向遥没有说话,伸手在她后背轻轻地拍着,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邱兰无知无觉地说:“我没哭呢。接电话没哭,到现在也没哭。亲娘死了,我竟然不是很难过。多不孝顺啊。”
“妈。”向遥没忍住喊她。
“你知道吗?”邱兰说,“你姥姥这辈子一个愿望都没实现。她小时候想吃饱肚子,到出嫁了还经常挨饿;想去学堂里念书,老的不给去,让在家里干农活;结婚了想不挨打,到你姥爷动不了了还要受几句骂;想有个儿子给自己撑腰,也少挨点你姥爷气有男的就不受苦了,做男的也不受苦了。结果生了一辈子都是女儿,越生越失望,我就是她最失望那个。”
邱兰说一会儿停一会儿。眼神一直不是很聚焦。
她从来、从来没有展现过这么强烈的倾诉欲,至少在向遥面前是没有的。她总是雄赳赳又盛气凌人,人还没到眼前一股子傲气就先冲上来,让人脑子里闪过“不好惹”三个字。
“你大姨是她第一个孩子,她就喜欢你大姨。她总说我性子烈,所以最不喜欢我。哼哼,老太太以为自己借口找的好呢,谁不明白呀?而且我才是最像她的那个。”
“烈就烈呗,我也不在乎你怎么说。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邱兰开始像在跟王生萍对话,“你把自己看得低,那我就养一个比谁都强的丫头出来,什么男的女的鸡啊蛋的,都比不过我家的,抬得高高的,要你仰着头去看。跟你争一辈子,赢了输了总有个判法吧?死这么快,赶着去下辈子享福?”
邱兰说完就安静着,骤然吸了吸鼻子,向遥心里一惊,去看她的脸,眼睛这时候总算是通红了,整张脸都是涨红的。
她不擅长面对这种样子的邱兰,递过纸巾,想了想,还是将她搂到怀里,轻轻拍着。
“谁也没输,”向遥轻轻说,“谁也没赢。人生就不是用来比赛的。”
“你恨我吧。”邱兰说。
向遥摇头:“从来没有。”
“……”邱兰僵硬地靠着她,“我都恨过你姥姥的。”
“你从小就待在我身边的,我没有错过你任何一天的成长。”邱兰说着,试图证明向遥的恨,“送你上大学那天,咱们收拾好你宿舍就去景点玩,结束了我送你上了返校的地铁。从那天以后,咱们每一次见面都隔了很久,不知不觉,我好像就不认识我女儿了。”
“你不恨,也没有别的情绪吗?没有情绪,怎么就生分了呢?现在你长大了,我老了,你可以告诉我怎么做的。”
“我是……困惑过。”向遥沉默了很久,终于艰难承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得做一根钢筋,非得往男人堆里横冲直撞,他们干什么我干什么,喜欢的不喜欢的都得干。有人依靠也不能靠,有人撒娇也不许撒。非得赛跑似的超过那些我压根不认识的人,才能得到认可,证明我自己是优秀的。”
“我总是……很惶恐,”她说着说着,声音也颤抖,“很排斥,想退缩,所以要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我能行、这就是我想要的,这样才能往下走,痛苦过一段时间吧。”
越是亲近的人,越难以轻易袒露自己。
她不敢低头去看邱兰的表情,怕自己说不下去,邱兰同样安静着,连呼吸都难以察觉。
“后来我想通了。分得清了。”向遥镇静了一下,“我并不真的排斥你替我选的这些路,反而有一些感谢,某种程度上,这些都是女生容易错失的、走得也很艰难的路,我走得很自豪。爬树呀,掏鸟蛋呀,数学题呀,编程呀,做游戏呀,我很高兴每一件我都能做好。”
“我其实从来都不怕和外人争,也不恐惧结果。我只是很想……很需要,很需要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可以在背后鼓励我。”
“我……三十二岁了,这辈子也证明够了,不想再被别人的认可操控我的生活了。很多事情我也想透了,也许也不再需要什么人生意见。但我永远想要你在我背后撑着我,没有任何条件的那种。”
邱兰没有说话。
她们都没有说话,但她们贴在一起,彼此的眼睛都通红。那份共享的沉默中,痛心和后悔,委屈和难过都在心脏间流动,传去对方的心房。
邱兰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