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1 / 1)

“不过婶娘却?觉着你不要雇人了,你当买两个人使唤。”顾婶娘忽然?压低了嗓音,十分设身处地为沈渺出主意,“婶娘家里也是捏着祖传酿酒方子的,这东西决不能示人!因此我们家中,仅有在三月与九月才临时雇两个力工,专门搬酒缸,其他?的活计沾都不让他?们沾。平日里,都是你谢叔与屠苏两人包办,酿酒坊也从不让外人进去。连酒曲也得秘藏。但你不一样,你若是雇人替你洗碗、洒扫或是挑水砍柴,你那灶房只有那么点儿大,可怎么也避不开,若是叫那些杂工学去了,你可怎么办?不如?买两个奴仆,捏着他?们的身契,让他?们一辈子都听你使唤,也不能另投他?主,这才是万全之法。”

沈渺沉思了片刻,却?还是有些犹豫。

首先,如?今不是灾年?,要买个能干活的劳力,只怕也要三、五十贯,这笔钱不是一笔小钱;其次,沈渺实在不是当周扒皮的料,买了人来使唤,一则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二?则也不愿苛待她,买了以后定是要负担她一辈子生老?病死?的,这也得细细考量;三则买了人便落子无悔了,若是这人懒惰、磨蹭或是心性不良,那可怎么办?难道也像贩卖牛羊一般将其转卖出去么?

可若是雇工便不同了,彼此间订立契约,是明码标价的平等交易,他?若是做得不好,退回行老?处再换好的来就?是了,平日里有什?么话该说便说,她便能用比较正常平等的心态去看待他?。

可顾婶娘说的也不无道理,在这个时代,手艺便是她的一切,她当然?也不愿自个的手艺被人偷学后另立门户与自个打擂台,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她也不想被饿死?。

思来想去,沈渺只好叹了口气:“我再想想。”

她与顾婶娘道了别?,拖着步子绕回了自家铺子,空荡的铺子正静静地等候食客。

她前日熬了一夜,直接炸了四百个面饼,分两日卖,终于有了些喘息的机会,今天?一早卖光两百个,灶房里还存着两百个,她便能游刃有余地准备后日需要买的两百个,不至于忙中出错,心急火燎了。

但也因一大早就?能卖光,之后一上午铺子里人反倒没有头一日那么多了,似乎好些人都不知她还会做其他?汤饼,只冲着方便面来,买了便走?,于是开门后热闹一时,现?今又冷清下来。

尤其午时刚过,更显空荡了。

沈渺坐在自己的铺子里想着雇人的事儿,雷霆与小狗挨着趴在铺子门口晒太阳,晒得毛发蓬松,琥珀一般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

就?在狗都要睡成?狗饼状之时,外头街市上,很罕见地又出现?了一阵人声嘈杂。

“是你说不要工钱,让俺试试的,俺试了几日,觉着不满意,不想再请她干活了,不成?吗?到底是谁说话不算话!这话是不是你说的!如?今倒来纠缠,松手!可是要试试俺的拳头?”

沈渺抬眼望去,她看不见争吵的人在哪里,但是从她铺子望出去,却?能看见地面斜了半截拉长的影子,似乎是个健壮的男人叉着腰,不耐烦地推搡了面前那个比他?更瘦弱矮小的女人:

“滚开,若不是俺大发善心,你跟你那个蠢若木鸡的女儿这几日能有饭吃?你再纠缠,俺立刻便报官!叫你个讹人钱财的老?贼虫也吃吃厢军们的棍棒!”

那女人的影子被一把搡在地上,还仍旧竭力拽着那人的衣角不放,但听见他?说要报官后,便吓得撒手了,于是那男人便重重地往地上喷了一口气,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走?了。

“谁会雇个傻子?白?日做梦!”

随着男人脚步离去,一阵凄凉的哭声哀哀地透了过来。沈渺没忍住,还是站了起来,探头往外张望,没想到竟是见过的人。

那斜对门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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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上,曾经拾掇得很干净的老?妇人这回狼狈不堪,脸颊一侧青肿,头发蓬乱。她坐在地上,满身都是方才哀求时滚的尘土和?泥。她的女儿懵懂无知地蹲在她身后,身上手上都还残留着柴灰。

有不少瞧热闹的人好奇地围了上来,指指点点着,她下意识张开手臂将比自己更高?大的女儿护在身后,也不再恸哭了,反倒咬着牙想站起来,但刚才跌得很有些狠了,她手掌撑在地上始终没站起来,于是只能十分泼辣地对周围看客怒骂道:“瞧什?么瞧!与你们何干!让开让开!”

沈渺没怎么犹豫,还是拨开了人群走?上前,弯下腰,微微一使劲便将那老?妇人搀了起来。

老?妇人抬起还挂着泪的脸,突然?便被拽起来了,她有些吃惊地看向沈渺。

她哭过的脸上,那泪水好似河流般冲开她脸上的黄土与扬尘,留下两道浑浊的痕迹,一直延到了她削瘦的下巴上,更显得有些滑稽又可怜。

李婶娘方才也在人群里瞧热闹,哪里有热闹必然?哪里便有她的身影,何况她家的铺子也在这儿,看得十分清楚。她正嗑瓜子看得津津有味呢,见沈渺忽然?挤了进来,不由左看右看,下意识拉了拉她袖子:“大姐儿你做什?么?莫要多管闲事,省得也被缠上了,惹得一身骚。”

她声音不算小,使得那老?妇人狼狈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气愤。

“你这妇人休得胡鸟说!我可没有胡搅蛮缠,也没有讹人!我家女儿在那陶大官人家里干了十日的重活,每日替他?挑水砍柴还彻夜守着烧窑,连瞌睡都不能打!他?呢?他?每日只给两碗清粥喝,如?今还一分银钱也不给,我不过是想讨个说法,却?被他?的仆役殴打羞辱!怎会是我歪缠讹诈?”

“你女儿不是傻子么?傻子也会干活?”

“人家都说了,是你自个说试一试不用给工钱,怎么不是你反悔?”

“就?是,人家愿意用傻子做活已很是开恩了……”

老?妇人气得眼泪又涌出来了,她捏着拳头,又急又气道:“说好的是试三日工不必给工钱,可是我家女儿做了十日,怎么便不能讨要那七日的工钱了?”

可是她的声音还是被周围人对傻子能干什?么活的哄笑淹没,只有沈渺听见了她的争辩。

沈渺帮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下定了决心,她轻声问道:“这位婶娘,我铺子里也在招工,你女儿会洗碗扫地吗?若是会,要不要来我这试试?你若是担心,我铺子里工钱是可以日结的,干一日便给一日的银钱。不过若是干得不好,也是会扣钱的,你若是愿意,便来我铺子里详谈。”

那老?妇人猛地抬起头,似乎这时才认出沈渺是那日为她煮了一大碗汤饼的人,她忽然?便心虚了起来,连被沈渺把住的胳膊都想悄悄挣脱开来,讪讪道:“是你?你你你……莫不是诓我去要那日的汤饼钱的?我真的……已是身无分文了。”

怪不得那天?叫她等等,她撒丫子就?跑呢。原来是担心这个。沈渺笑了:“既然?身无分文,还怕我诓你么?走?吧,来,进来说。”

她便这样拉着那老?妇人,老?妇人又拉着她高?壮的女儿,三人如?同羊肉串串一般,挤开了窃窃私语的围观之人,回了沈记汤饼铺子。

其实那天?在这对母女上门吃面的时候,听说她们是来找活干的,她就?有些动心。因此今儿倒不算鲁莽或是头脑一热才大发善心。

沈渺直接带他?们回了后院,安顿在廊下,又转身进灶房里拧了两条干净的帕子来,让母女俩能擦擦脸和?手,恢复往日的干净体面之后,再与她交谈。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帕子,先给女儿擦脸和?手,之后才慢慢地打理自己,把松垮的发髻重新挽起之后,她这才端坐着再次向沈渺拜谢,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感激。

沈渺摇摇头,又去倒来两碗热茶水:“喝点茶,我们再说话。”

“多谢你了,沈娘子。”她双手捧住茶碗,转头看女儿,她的傻闺女正呆呆地注视着院子里昂首挺胸的鸡,她叹了口气,转回目光问道,“沈娘子方才说的招工一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如?今这汤饼铺子全靠我一个人打理,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我想寻个能吃苦耐劳、老?实本分的杂工,能帮我洗碗扫地挑水砍柴的就?成?了,其他?也不用什?么。”沈渺也在廊下席地而坐,仔细问道,“只是不知她能不能做这些?”

“能!能!”老?妇人的眼里重新燃起希冀,放下茶碗,把手往身上擦了又擦,才小心地去握沈渺的手,有些哽咽地与沈渺说起她的打算,“沈娘子,她很能干的。我是四十岁才生下她的,那时她的几个哥哥都已成?家了,因年?岁差得多,她这里又有毛病,哥嫂都不愿与她亲近,嫌她是个累赘,连我男人也劝我扔了她,扔到山上去,叫狼吃了也好叫大虫叼走?也罢,不能留着拖累家里。”

“可是她总归是一条命啊!是我生下了她,她什?么也不懂,可是又好似懂得一些,她知道家里惟有我疼她,整日粘着我,抱着我的腿,我实在狠不下心。于是不管旁人说什?么,我硬是养大了她。

可是她越大,便越是受几个儿媳妇的嫌弃。有一回我病了,我家大郎便想将她带到山里扔了。我只好拖着病体到处找,这才在山沟里找到她,她浑身脏兮兮的,吓得哇哇哭,抱住我不敢撒手。从此我便晓得了,我不能再这样白?养着她了,日后我若是死?了,便再也没人愿意顾惜她了。不管被人怎么白?眼,我都要教会她活着,能自个活着。”

老?妇人擦着控制不住流下的泪,眼里却?没有软弱,而是出人意料的坚定:“我不能怪我儿子与媳妇,家里不宽裕,他?们自己有孩子要养。但我也不指望他?们了。所以从这孩子八九岁起,我便手把手教她砍柴、挑水,教她怎么洗衣、叠衣、洗碗、擦桌子、扫地。她学得很慢,可仔细教,她也会了,她真的会,她做得很好的。”

“沈娘子若是愿意用她,我仍旧是那句话,让她给你白?干三天?!觉着能用,娘子便聘了她,我没有旁的奢求,只要沈娘子能管她两餐干饭、四季衣裳,每日只给三十文工钱便成?了。反正她只能数到三十,多了也数不清。有这三十文存着,她病了还有钱瞧病,就?够了。若是这三日她做得不好,打碎了碗或是做错了事,我定然?也会赔的。不论去留,沈娘子只要坦然?地说了,我也不会有怨言,不会赖着不走?的。”

说着说着,老?妇人便微微颤抖着垂下头去,似乎在等待沈渺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