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1 / 1)

郑内知笑着引郗飞景进内苑:“俗话说, 不论三亲三不亲,唯舅父最大。舅爷是贵客,今日又是冬至, 怎能慢待?这是应当的。”

虽说大宋风气已?算开放,但女?子婚嫁后,话语权便遭到了削弱, 若是遭到夫家欺辱, 舅舅身为娘家人中的当家人,便成了出嫁女?与其子女?最有力?的靠山与支持者。这样的舅权,大到皇家争储, 小到家业分割,都难以磨灭。毕竟同宗的兄弟叔侄此刻都成了利益竞争者,唯有舅舅才?会全力?偏向自?个?一边。

郗飞景如今手握重兵,又是多年未曾回过汴京,有个?这样的舅爷登门,讲究些的人家,甚至会开中门相迎。

郑内知才?引郗飞景迈入二门,郗氏便得了信匆匆迎了出来,远远望见?长廊尽头兄长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她眼眶不由一热。

但她还未流泪,从外?院快步赶来的谢父早已?激动得未语泪先流,人还在?游廊尽头,哭嚷声已?经先传来了:“舅兄!竟真是舅兄回来了啊!”

郗氏的热泪顿时便消散了。

郗飞景更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避开谢父嗷嗷要扑过来的身子。

谢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幸好?郗氏伸手一拉,才?呜呜地站住了,抓住郗氏的袖子直拭泪:“舅兄这回来了定?不忙走,我要陪舅兄大醉几日!”

郗飞景嫌弃地拉开他,一把将妹妹的袖子扯回来,也不忙与他说话,转而先端详着郗氏,看?了许久,才?放下心来笑道:“瞧着你面色倒还好?,这回的事没把你惊着吧?”

郗氏也不惊讶郗飞景似乎什么都知晓的模样,但此时人多口杂,她便嘱咐道:“进屋里说。”

几人进屋合上门,郗氏才?露出笑:“这次的事多亏了九哥儿心思细密,他察觉到郭家的祸事,立即回来报信,这才?有了如今的安生。”说着便将谢祁的话又与郗飞景说了一遍,“如今破财消灾,咱家虽没了些金山,倒也不至于揭不开锅,日后俭省些过也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郗飞景没想到谢家的转变竟与九哥儿有关,先是吃惊,后是喜悦:“没想到九哥儿年纪轻轻,也有了此等见?识,他在?何处?怎么没见?着?”

谢父抽泣着插嘴:“九哥儿去漏泽园替三哥儿祭拜徐先生了。”

“你怎还哭?”郗飞景蹙起?眉,又想到徐家,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了,“徐家之事,还是万不要沾惹了。也并非我铁石心肠,虽说我等都知晓徐先生死得冤,但他家有此等祸事也怪不得旁人。徐氏一族与晋王交往过甚,在?先帝朝便已?无所遁形了。其中秘辛我不能多言,当初咱们与三哥儿不知内里已?吃了苦头,现今谢家好?不容易泥菩萨刚过了江,这样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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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别惹得官家不快。”

先前?郗飞景也不知为何高风亮节的徐先生一家会遭人毒害,死后还被先帝下旨不得收葬宗祠,将其一家人的尸身扔到漏泽园去。后来知晓内情后,才?明?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徐先生的确是无辜牵连。只是宗族同气连枝,顶着这个?姓氏,被先帝迁怒也没法子了。官家登基后也不好?更改先帝的旨意,便只能这般将错就错,含糊下来。

郗氏叹了口气:“我知晓,但徐先生对三哥儿是有恩的,他们的墓没有立碑,除了自?家人,没人知道九哥儿去祭奠谁……何况,今年只怕是最后一回了。”

顿了顿,她沉声说了谢家如今的打算,“阿兄正巧回来,我便与阿兄透个?底。如今阿虫辞官赋闲在?家,谢家几个?在?外?为官的子侄接到信也已?相继辞官。从此谢家在?官场上再无族人,我便想着将这打眼的大宅子托中人典卖,咱们便先带着家人搬回陈州老宅去,与崔家也能守望相助。”

崔家也受了波及,崔司曹的官职也叫撸了,但好?歹与谢家一样,能得了信“自?首”,对于这几家“识相”的,官家也没斩尽杀绝,都给留了好?些家底与面子,不至于全族跟着喝西北风。

郗飞景沉吟片刻:“也好?,那九哥儿呢?他不是还需接着应考?”

郗氏道:“给他买间内城的小宅子住着,再拨几户人照看?便是,他素来自?立,倒是不必人操心,寻常也常住书院,无妨。”

“这样也好?,谢家激流勇退,日后……总还会有重回官场的机遇。”郗飞景认同地点点头,瞥了眼抽噎刚停的“阿虫”,这是谢父的乳名,他当年是早产儿,险些没养活,家里人便给取了个?低贱的乳名来称呼。

“我两个?没出息的弟弟,为了出卖宅邸搬家之事还闹分家,他们还做着美梦日后能复官呢,成日里吵吵嚷嚷,险些将阿娘气病了。”谢父捻着帕子角吸眼角的潮气,谢家里头也并非一团和气,外?头催逼内里还要自?相残杀,本就让人心寒了。

谢父本就不大会处理?这些人情俗世,郗氏身为长嫂与他们争辩,倒惹得一身骚。最后逼得谢家太?夫人冷冷道:“既要分家,不如先勒死了我。”

父母在?不分家,二房三房舍不得这大宅,更舍不得那献出去的钱财土地,拿分家来要挟,不就是在?诅咒太?夫人早死么?

两个?兄弟如此不孝,还合起?伙来逼迫谢父这个?长兄,叫他生了一肚子闷气,他与郗氏二人势单力?薄,此时郗飞景来了,真如天降神兵一般,让他这个?当妹夫都好?似寻到了主心骨,心里有了底气,这才?激动得痛哭流涕。

“舅兄,回头你来主持公道,将他们这俩不肖子狠狠训斥一顿。”谢父愤恨且挺起?了胸膛,话里话外?全是:我家娘子最能打最难缠的兄弟来了,看?你们还敢不敢满嘴胡咧咧!

只要涉及到分割家产与矛盾纠纷,各个?兄弟妻族的舅舅必到场。而郗氏的兄弟自?然是最厉害的。

郗氏却?淡淡道:“阿兄来了,底下仆役一定?去知会二弟、三弟了,他们却?缩头不敢来,定?然也知晓自?己理?亏,说什么都不占理?。”

郗飞景听完,却?勾唇一笑:“这事儿尚且用不上我,纯钧你与阿虫不必理?会他们,叫他们多闹上几日,待郭薛几家判了流徙要押出京师时,你领他们去瞧一瞧,前?车之鉴便在?眼前?,他们还敢多闹么?他们太?短视了,谢氏乃数百年的大族了,如今不比当年,但哪个?大族的前?程不以百年计?一时落下来无妨,蛰伏两三代?人,这天地啊,又会是另一个?光景了。”

如今官家正值壮年,又因晋王之事极为厌恶士族,既然家族没有那等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能力?,便只能忍,忍到下一个?官家,再下一个?官家,总会有机遇的。

当年黄巢之乱都在?深山老林捱过来了,小小一次抄家又怕什么?大惊小怪。

郗氏原也是这般打算的,点点头。

又说了几句话,郗飞景放下心来,便又恢复那不着调的样子,懒散地坐到谢父平日里看?书的摇椅上,翘着腿,随手拿了本话本来看?。

郗氏见?他这般闲适,便知兄长今日不走了,笑着出去嘱咐下人:“让方?厨子烤几炉沈娘子家的蛐蛐饼来,阿兄可是刚到?路上辛劳,正好?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郗飞景不能透露密诏之事,含糊地应了,又听闻沈娘子三个?字,便又扭过头好?奇问道:“这汴京城里到底有几个?沈娘子?我这几日已?听了好?几个?沈娘子了,什么烤鱼的沈娘子、大饼西施沈娘子、擅做鸭的沈娘子,还有你信中提及的,那会做汤饼的沈娘子,怎么这样多沈娘子?”

郗氏掩嘴笑道:“你说的这些沈娘子都是同一人。她手艺好?,头脑又活络,什么都会做,如今才?来了汴京不足一年,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原来如此,这便说得通了。

郗飞景心想,这沈娘子的确有些本事,连官家都知晓了,还日日惦记她的炙鸭呢。

他有些兴致,回头他也得去尝尝新鲜。

郗氏想与郗飞景说些体己话,便又支使谢父出去:“阿虫,你去催催厨下,叫他们速速置办一桌好?席面,夜里好?款待阿兄。”

“是也是也,舅兄难得来,我立刻便去。”谢父便连忙起?身去了。

等谢父离去,郗氏才?又问郗飞景患的风痹之症可好?些了。郗飞景常年守边关,又喜欢亲领小队出去迂回偷袭,常年卧雪饮冰,不到三十便患上了风痹之症,他不爱诉苦,从不告诉他人,因此只有至亲知晓。

郗飞景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郗氏:“纯钧,那你呢?你可好??”

他这个?妹妹,自?小与他一般,很有练武领兵的天赋。郗飞景是从不小瞧女?子的,前?朝有驻守娘子关的平阳昭公主李三娘,他郗家为何不能有郗二娘?他本想带着妹妹上战场,从此兄妹齐心,每日吃饭睡觉打辽狗,那该是多美好?的日子啊!

结果纯钧当年只是随父回京述职时在?汴京城住了半年光景,竟然就被那谢家的小白脸拐走了!

他能不气吗?岳腾有兄长相互交托后背,他本来也该有妹妹的啊!而且纯钧本是欧冶子所铸的神兵利器,能斩断无尽的巉岩,怎能就此收入鞘中!

郗氏一怔,想起?当年她决定?嫁到谢家,阿兄是如何暴跳如雷的,她便笑了:“我都嫁到谢家二十来年了,阿兄竟还问这话!不论阿兄问多少次,我都是这样说,我很好?。阿兄,你总为我可惜,但我心悦阿虫,嫁给阿虫那么多年,从未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