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废塘约莫有?一亩大小?,周遭满是荻草,这个时?节已大多叶枯茎折, 风吹过, 荻花瑟瑟纷扬,飘落在岸石和泥淖之间。沈渺只?站了一会儿,身上便沾了不少。
塘边的浅水,杂物浮泛,还浮着几条翻了肚的鱼尸, 藻荇交缠,显得?了无?生气。
沈渺的确想买几亩地。
汴京城郊的地不敢肖想, 她便将主意打到了周遭村镇之中。
这也?是白老三一来相请,她明知去白家烤全羊挣不了几贯钱也?一口答应的缘由之一。
“老燕州烤鸭”上市这么几个月, 已点燃了汴京人对?炙鸭的热情,但沈渺每日只?能烤二十只?,有?一个原因是烤鸭炉子?暂时?只?有?一个,她已经去定了第二只?, 还没出窑;但炉子?不是最紧要?的,主要?是没鸭子?了!
汴京城周边鸭场能供应的“小?白鸭”不足,李婶娘这些日子?把腿都跑细了, 才勉强凑齐一日二十只?符合要?求的鸭,已向她抱怨好几回了,问能不能买本地那绿头?麻鸭。
汴京城里外, 养猪羊的要?比养鸡鸭的多, 而且,此时?本地的鸭多为从野鸭驯化来的绿头?鸭或是麻鸭。这俩种鸭子?飞行能力强,生长慢, 肉质更硬,水分少,烤起来不如小?白鸭好吃。
沈渺刚开始试烤北京烤鸭的时?候就用?李婶娘家养的那些麻鸭烤过了,烤出来那肉干巴巴,香虽然?也?香,但那肉嚼得?打渣,还塞牙,完全不是她记忆中烤鸭的滋味。最后都是自家吃或是给街坊们试吃了,一只?都没卖。
再后来沈渺给李婶娘描述了小?白鸭的样子?,托李婶娘去外城找了几家大鸭场,才寻到的。
小?白鸭虽在后世得?了个“北京鸭”的大名儿,但实际上人家的一部分先?祖是南京湖鸭。历史上顶顶爱吃烤鸭的朱家人,哪怕迁都北京都不忘将南京的鸭子?带上,直接来了个南鸭北调。
相传便是明成祖朱棣将这种白鸭带到北京南苑饲养,之后又与北京的白河蒲鸭杂交后,才彻底成的北京鸭。
想想真实历史上,咱八百壮丁起兵从北打到南的永乐大帝声势浩大迁都守国门,这辎重车上还得?捆几百只?嘎嘎叫的活鸭,也?怪好笑的。
宋朝因漕运海运兴盛,如今这小?白鸭还叫金陵湖鸭呢,前几年才由南边的商人千里迢迢带到汴京,起初因白鸭漂亮还当宠物卖,此时?还只?有?少量几家专门养鸭的鸭户人家有?养殖一些,数量稀少,每斤还比麻鸭贵五文钱。
沈渺为何?就看重这小?白鸭呢,单看人皇帝搬家都非要?带上这鸭鸭便知道它一定有?优势了。
小?白鸭在金陵是用?谷壳和蚯蚓虫子?喂养的,不仅肥嫩多肉口感好,它还长得?快、体型大,肌肉丰满、羽毛白皙,它那么漂亮还不矫情,不管是南边暖和的天气还是北方干冷的气候都能适应。
从里到外,都赢了那长得?灰朴朴顶个绿帽、肉少还老的野麻鸭子?不是!
不比烤鱼货源充足、草鱼也?便宜,汴京城养这白鸭的人太少了,每每听有?些食客抱怨烤鸭太少连着好几日买不着了,眼瞅着接预定也?供不上,沈渺便渐渐生出自个养的心思。
她之前便开始让李婶娘收小?白鸭的鸭蛋了,有?多少收多少,再让李婶娘家那些爱抱窝的老母鸡来孵蛋,如今已出壳十几只?了,但这样也?不是个事?儿,自己院子?里家养,也?养不了多少。
沈渺在冯家做了几回饭,又攒了好些金子?了,白白藏在地窖里不安全还没利息,不如拿出来买地、养鸭,开自个的养鸭场。
一家餐馆想壮大,必须要?有?自己稳定的肉源地。上辈子?沈渺也?承包了一个小?山头?,弄了个养猪场,专养跑山黑猪,产出的黑猪肉除了供应自家几个饭馆,还能做成腊肉、腊肠直播售卖,她还弄了个年猪预定,从小?猪便开始订出去,让客人自个挑,再在猪耳朵和猪背上盖章,写明“某某的猪”,隔年猪长大了再帮忙屠宰发货,生意极红火。
肉源稳定,菜品便不会因肉质问题出现品控问题,能长期稳定客流,名声和招牌会越来越响。
听闻樊楼便有?自个的羊场、牛场和猪场,占地十几亩,养了几千头?。
沈渺不敢自比樊楼,也?没此等钞能力,但为了烤鸭弄个小?规模的鸭场还是能行的嘛。
风拂动了她的衣衫,让她从鸭场的畅想中醒了过来,她瞟了眼提起郭家神色变得?有?些小?心的谢祁,还是没忍住心里的好奇,于是先?走下缓坡,听着脚下衰草随之发出断裂之声,她压低声问那白家媳妇:“那郭家隐匿的田地既然?已归官家所有?,凭什?么还能使坏不让你们租种?租种官田的人他们都敢闹,不怕官府追究怪罪么?”
白家媳妇也小声地跟沈渺说明原委:“郭家不好惹,他们便住在陈留镇呢,镇上那占了整条街的便是郭家宅子?。官家下旨清丈田亩,他家隐匿的四千顷田地全都被登记在册,要?多交好多好多税呢!于是他们家便将附近村里一些薄田、山田、塘田都舍了,充作官田,听闻在官家跟前还换了个不错的名声呢。
但他们舍了这么多田,便如自家割了肉,明面上不提,哪能不怀恨在心?
村子?里有?个刚搬来的外姓人不听我们本地的劝,不信邪,跟官府租了这片田和水塘,想着养鱼种稻发家。他却不知,那郭家人在上游还有?一大片田呢!他们家一到抽穗的时?候便将水截断,那外姓人先?去郭家讨说法,被郭家的佃户打得?鼻青脸肿,他又报了官,官府来了人,郭家人却已接信,提前将水通了,死活不承认。但等官府一走,他们又故技重施,还偷偷往这池塘里投鼠药,毒死了一大片鱼。那家人没证据,又耗不过,一年下来精疲力竭,鱼死了,苗枯了,去年那家男人欠了一屁股债,便在梁上吊死了。”
沈渺睁大了眼:“都闹出人命了?”
“可不是,若不是我们白家全族十几房人家聚居在此,人多势众,每到夏日水少时?,我们全族都合起来守在水渠上游,几乎彻夜轮班不眠,我们白家又将铺子?开到了汴京城,有?了些能耐,那郭家人才不敢欺负我们,否则他们只?怕连我们也?想要?赶走。估计便是打着等田荒久了寻机占回去的心思。”
谢祁听得?脸惭愧通红,他明明姓谢,此刻却也觉着无地自容。
沈渺立即打消了租买这地的心思。
她也?是“外姓人”,争不过这阴损的郭家,还是另外寻地吧。她便托白家媳妇帮她留意些,她专门要?连着水塘的地,鸭子?是水禽,需要?充足的水源。
白家媳妇点点头?:“回头?俺让俺男人帮沈娘子?留心。”
又逛了逛,不止这一片,白家村如今的荒地大多都是曾经郭家的,沈渺便遗憾地准备打道回府了。谢祁一路陪着沈渺走遍了本应是沃野的荒田,心里沉沉的,像是坠了个石头?。
官家是以“经界法”清丈田亩的,无?论官户、民户均自报田地面积、位置、来源,由保正长担保,再由县令派胥吏照自报的册子?清丈核实,都要?依式造“砧基簿”。县令经勘查属实后,朝廷还要?选拔其他在异地为官的,有?才能、清廉的官吏再核。之后以砧基簿为准,只?要?人户田产对?不上砧基簿者,虽有?契书文约,查出也?要?没官。
大族自然?不愿交出隐田,有?贿赂官员的,也?有?得?了消息提前做假的,但大多都没落得?好,正好给官家递了把柄,或是流放或是贬谪或是密诏处死,那一阵闹得?腥风血雨。
谢家、冯家经历过先?帝时?期的宫变,族中儿孙子?侄也?受了不少苦,是最老实的,乖乖交出一部分隐田,乖乖多缴一部分税,又有?边关的舅舅写信来求情,最终平安度过了。
当时?郭家的反应也?极激烈,还曾写信来骂谢父没骨气,说他无?胆匹夫,膝盖尽是软骨,奴颜屈膝。结果呢?回头?郭皇后被废出内廷,郭家家主的节度使一职被撸了,他们也?老实了。
但没想到他们明面上老实却没完全老实,竟还能这样憋着坏呢!
谢祁也?是头?一回听到郭家背地里干的这些缺德事?,心想,那外姓人真是吃了亏了,他怎么没去汴京诉苦,只?怕他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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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过官家寻猪的传闻,若是他豁出去往御使台和开封府衙递状子?,闹大了捅到官家面前,以如今的形势,恐怕倒霉的只?会是郭家。
官家正愁没借口抄家呢。
沈渺没买成地,回汴京的路上一直心绪不高。谢祁坐在牛车上,身子?跟着车在摇晃,他瞥了好几回沈渺,见她一直蹙眉沉思,心里也?万分挣扎。
世家相互联姻,他三婶的妹子?的表哥的亲闺女,便是嫁去了郭家。
谢祁在是否背叛自己的阶级与亲戚中挣扎着,可又骗不了自己的心,不仅仅是为了帮沈娘子?,而是他读了书、明了理,见过这人世间许许多多事?,对?错是非,他明明知晓,终不敢挥出那一剑。
他鄙夷自己白读了书。
还是孩子?没有?烦恼,湘姐儿和砚书两人在车上玩拍手游戏,你拍一我拍一,没拍着手还会一同大笑,惹得?陈汌背书都背不下去,济哥儿也?嫌他们俩吵闹,又挪到白老三边上坐了。
等回了内城,牛车停在了沈记汤饼铺门前,阿桃忙笑着迎出来:“娘子?回来啦!”还骄傲地邀功,“今儿的二十只?鸭子?,我与福兴都卖光了!还卖了十三碗羊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