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穷水尽的宫主任领着陈敏又查病历又查病房,前前后后一个多钟头就没歇下来过。陈敏一面听他说,一面像个质检员一样,拎着毫无知觉的吴霖翻来覆去地查了个遍,尖锐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的从她嘴里蹦出来,宫羽在一旁答得心惊肉跳,豆大的汗珠不停往下掉。
“得了,应该就是这里出了问题。”经过好几轮的拷问,陈敏终于摘下了眼镜。她发现了宫羽在手术期间的一个小疏漏,或者也算不上疏漏,应该叫经验主义失误。这种操作放在别的病人身上完全合理,属于常规疗法,但是对于吴霖这种因受到外力侵犯而突然生产的人则会起到反作用。陈敏建议宫羽把那个一出生就被送进温箱的小婴儿带到吴霖的病房里来,试试能不能通过亲子信息素的刺激,让吴霖的腺体恢复工作。
两个礼拜来第一次有人提出了明确的治疗建议,宫羽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一半。他立刻吩咐科里的护士把那个叫念念的宝宝带进了吴霖的病房,小婴儿裹在毛毯里的小脸粉粉的,随了吴霖的大眸子正盯着陌生的环境滴溜溜乱转,奶香混合着葡萄味在整个病房里爆炸开来,宫羽忍不住咧开了嘴,嘴角漾起一个浅浅的酒窝。
“喜欢就自己生一个,”看穿了宫羽的眼神,陈敏笑着说,“向舟前几年一直跟我说想要孩子,但怕你太忙没时间,现在你都升副主任了,应该有空考虑考虑孩子的事了。”
“啊?”宫羽觉得莫名其妙,陆向舟想要孩子?他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啊什么啊,你们也老大不小了,结婚这么多年一直各忙各的,要个孩子,家里才会有人气。”
“我知道了妈,回去...我和他商量商量。”
“喔,这会儿知道要叫妈啦?”
宫羽一直习惯称呼陈敏为老师,被陆向舟提点了无数次要改口也没能彻底改掉,所以陈敏也老爱拿这事调侃他,只是调侃,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嗐,这不是家事嘛...当然要叫妈了。”
“得了,爱叫什么都随你吧,我又不在乎这个。不过你啊,有能力的话还是尽量平衡一下家庭和工作,向舟那孩子虽然脾气臭了点,但对你是真心的,我一个当妈的,也不想他受委屈。”
“我知道,”宫羽心虚得都要原地升天了,“那个...我...哎,我那什么...会尽力的。”
陈敏点点头,其实她也知道自己说这话不合适,因为她就是一个没能平衡好工作和家庭的典型案例,这么多年没少被陆问川父子俩抱怨。可她担心陆向舟受委屈也是真的,这孩子虽然和她不亲,但大小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老陆走后整个人跟雨打的芭蕉一样,成天蔫了吧唧的,如果她再不注意着点,也许这孩子真要把自己当个没父没母的孤儿了。
缺了陆向舟,两个工作狂也没什么兴趣浪费时间□□致晚餐了,最后确认了一下吴霖的诊疗方案,宫羽就叫车把陈敏送回了医科大,自己则缩回了办公室,神使鬼差地摸出了陆向舟寄来的离婚协议书。
所以这事要怎么糊弄过去呢?宫羽是真的没想好。他知道陆向舟没想离婚,声势浩大地给他整个离婚协议书不过就是想出个气,吓唬吓唬他罢了。但是这吓唬的等级又......又确实有点高,俩人往日闹别扭,无论吵多久,还真是没提过这俩字。陈敏刚才说陆向舟想要孩子,还说什么是真心待他,这些他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哦不是,陆向舟的真心他还是知道的,这祖宗平时想得多,做得也多,他不是瞎子,当然看得见。但他总觉得那是陆向舟性格使然,换个人大致也一样,并不是因为他宫羽有多吸引人。可是...可是...
可是整件事真的让人感觉很不对劲。他想和陆向舟好好聊聊,但又不知该从何聊起,就着陈敏的话茬直接商量要孩子的事吧,好像不太严肃,就事论事地谈吧,又怕陆向舟蹬鼻子上脸。寻思了很久还是决定三十六计晾为上计,反正吴霖这边一时半会儿也离不了人,既然陆向舟不急着找他,那索性就再等等,没准过段时间人自己就消气了呢,那到时候他再好好赔礼道歉不是事半功倍?
虽然希望的曙光尚未穿透阴霾照射到宫羽的脸上,但他觉得老话说得对,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一家人哪有那么多隔夜仇呢,日子嘛,总是过着过着就顺了。
第18章
日历上的横线划到了第二十条,陆向舟终于放弃了。
他觉得宫羽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人,这要放在别的家庭,一个丈夫如果对妻子的离婚提议置之不理,多少都能解释出点余情未了的意思,但在他们这儿就完全不可能。别说余情了,就连余温都不会是宫羽能给出的东西。他不联系自己,不提出异议,不是因为舍不得,也不是因为想挽回。宫羽的沉默完全是出于怕麻烦怕商量离婚麻烦,怕商量不离婚更麻烦,所以就选择拖。拖什么呢?拖到陆向舟放弃,要不放弃离婚,要不放弃等他表态。所以这人真的是人如其名,就像根破羽毛一样,风吹一下,他动一下,风不吹,他就原地躺着,根本不知道主观能动性为何物。
所以只能如他所愿了。
说来也是荒唐,陆向舟上次出现在协力的时候还怀揣着添丁进口的喜悦,这不过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已经家破人亡。泉临的春天都快过去了,他却还滞留在冬天里,像一头不小心睡死在冬眠期的熊。
“诶,小李,”在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孕肚间,陆向舟拉住了一根肉呼呼的胳膊,“宫羽在哪儿?我有事找他。”
“啊~啊~啊!陆!老!师!”短短几个字愣是被小李叫出了一个交响乐队的感觉,吓得陆向舟赶紧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嘘!在病区呢!你想被扣工资吗?”
“不...不不不是!”这下不喇叭了,变成结巴了,“宫宫宫宫...主主”
“对,你们公主在哪儿?”
“啊啊啊在...在...在病房里!”
“哪个病房?”
“三....三零三!”
可算说完了,陆向舟松了口气,憋得满脸通红的小李也跟着松了口气。
“瞧把你吓得,他又欺负你啦?”
“没有,他哪敢,”小李撇撇嘴,“哎陆老师你可算来了,离什么婚呀,他那样除了你没人要的!”
陆向舟被小李哄笑了,嗤声道:“那怎么办,我也不打算要他了。”
“那可不行,你不能这样,你不要他了他会天天押着我们加班的!”
小李痛苦的表情太过真实,陆向舟都忍不住有点心疼。可是他哪有这通天本事呢,别说一个陆向舟了,就算一百个陆向舟也阻挡不了宫大主任想加班的心啊。所以他只能摇摇头,勉强给小李挤出了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然后便转身向303走去。
为了给病人提供舒适的住院体验,协力医院的病房门装的都是无声锁,推拉上锁全不会发出声音,所以即便陆向舟小半个身子都已经跨进了门里,宫羽和床上的病人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
“噗嗤!”
正在和宫羽聊天的病人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从陆向舟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他半张脸,被一床雪白的被子包裹着,头发乱蓬蓬地散在四周。但即便是半张脸,也足够惊艳了。陆向舟简直怀疑这病人是不是哪个不太红的明星,大大的眼睛波光四射,仅仅几个细微的表情,就灵动得像是要流出泪来。这样的眼睛,嵌在瘦得凹进去的脸颊上,不仅不显病态,反而倍生柔情。而且他皮肤的那种白皙和柔嫩,真的超过了陆向舟所有的认知范围,他第一次知道白得发光竟然不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而是彻底的写实。长睫毛和小巧鼻子的侧影投在在这瓷面一般的肌肤上,说是病人,倒更像尊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
“笑什么笑!”宫羽的声音伴着那声银铃般的轻笑一块传来,“这是我行医这么多年开过的最奇怪的药方好吗!”
好吗?这个词用得怪怪的,一点也不像宫羽平时的说话风格,有股子莫名的娇嗔和亲昵,恶心得陆向舟狠狠一皱眉。
“好好好,宫医生我发现你还是挺表里不一的,就表面上看上去特别酷,人狠话不多,但实际上”
“实际上怎么?人又不狠话有多?”
“那倒也不是,实际上应该算特别单纯?”
什么???若不是还想偷听,否则陆向舟现在就想冲上去捂住这个病人的嘴。单纯???这像话吗?这个词能用来形容宫羽吗?宫羽单纯?那八国联军岂不都得算菩萨了!
“哈哈哈,”果然,宫羽自己也不信,直接笑出了声,“得了吧,就你?还说我单纯?一百步笑五十步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陆向舟看见那病人把仅余的小半张脸用被子遮住,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咯咯咯”地笑。宫羽虽然背对着门,脸上表情看不见,但肯定也是很开心的。因为他肩膀放松,整个人斜靠在床头柜上,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婴儿床里小孩的胎毛,另一只手则在轻轻地帮床上的人掖被角。
所以宫羽真的应该找个Omega,这是陆向舟第一次如此诚恳地承认这件事。最适合宫羽的就是Omega,他们柔软、温顺,永远可以为了爱人弯折成任何模样。不像自己,又别扭,又不识好歹,整天除了和宫羽对着干,几乎什么都不会。何况宫羽还心疼这些Omega,不是一般的心疼,是带着尊敬的心疼,他心疼这个脆弱的种群为了生育承受了远高于人类极限的苦痛,并因此尊重他们承受苦痛的意志与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