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齐月扯了抹笑,哑声道:“这如何能怪你,实是我如今与旧时并不像了。”
这也是容昭与明砚舟的不解之处。
古齐月有些站不住,他缓缓在身后圈椅中落座,手臂支在身侧桌案上稳住身形:“只因我旧时的面容已然毁去。”
容昭眉心一跳,她攥紧身上的衣裙:“此言何意?”
古齐月未敢看她,只侧过脸看向院中,浓重的夜色下,什么都未曾看清楚。
他故作轻松道:“叶家获罪之时,我尚在书院中读书。官兵前来捉人,伴我一起长大的小厮祁墨拽着我,意欲从书院后山遁走。”
他声音之中宛如带着血一般:“可我不相信父亲会通敌,是以我并不愿走。但祁墨比我看得清局势,他认为我若留下定然没有好下场,是以便极力劝我。”
“我彼时年少气盛,沿路与他起了多番争执,可待我到了山下的村庄,却看见许多官兵正在沿途搜捕于我,甚至扬言可不留活口,我至此才知自己天真。”
“但天罗地网之下,便是插翅也难逃!”他骤然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已通红:“而祁墨为了让我活命,趁我不备之时将我打晕,又与我交换了衣衫与配饰,佯装潜逃而被官兵抓住。”
容昭自然记得祁墨,他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见谁都是三分笑,亲切又活泼。时不时还会冒出几句逗趣的话,便是向来严肃的父亲对他也很是喜爱。
他虽说是陪着叶期去书院读书的小厮,可叶宣见他好学,便也为他争取了个旁听的席位。
祁墨本也能考个功名的。
古齐月闭了闭眼:“可我二人容貌差距甚大,便是身形相似,又如何能瞒得过那些对叶家虎视眈眈的恶狼?”
明砚舟攥着茶盏:“祁墨做了什么才让众人认为,他便是叶期?”
“他划烂了自己的脸。”
容昭紧抿着唇才未让自己惊呼出声。
古齐月声音极轻:“他留了封信给我,信上寥寥数字俱是感谢。可我叶家就是对他有天大的恩情,又怎值得他以命相换?我不愿让他替我赴死,可那时我在山上迷了路。”
他神情中满是嘲弄与失望:“性命攸关之时,我却迷了路!等我从山上被猎户救出来为时已晚,叶家满门俱已入了狱!”
“那你是如何知晓祁墨划烂了自己的脸的?”容昭颤了嗓音。
“我醒来之后便往汴京城中赶去,走到城门处用祁墨的路引文书进了城。”
古齐月微垂了眼:“那日便是叶家处斩之日,我赶到刑台之下,抬眼便瞧见了亲人,还有祁墨,他已满面伤痕。”
“他也看见了我,他流着泪朝我摇头,血与泪交织染红了他身上的囚服。而我身旁的百姓高声谈论着叶家罪有应得。”
“我完好地站在那里,血肉模糊的是祁墨。”古齐月想端起茶盏,却发现手抖得厉害,遂作罢:“他应是在离去之时就已动了手,只凭借着衣着与路引,让众人相信了他的身份。”
“我想拨乱反正,可刑台之上的祁墨突然厉声高呼,‘青州之雪,何时见天,青山既在,莫回头顾’。”
古齐月笑起来:“他要我活着。”
容昭的手指已因着太过用力,而在止不住地痉挛。
古齐月深吸了一口气,脊背微塌:“自此我便舍弃了那些赤忱,只千方百计地活着。祁墨以命救我,我又如何能自弃?”
“但我这张脸,终是祸患。”
容昭浑身一凛:“所以……”
“所以我也划烂了自己的脸。”他轻飘飘地一句话,却让对面的几人心情无比沉重。
第一百七十一章 苦痛
容昭看着他的神情,那些苦痛并未藏在他的眉宇之间。
而是藏在了他的心中。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明砚舟只觉遍体生寒,似乎不知从哪来了股寒风,直吹进他的心底。
手中那盏茶已温,他沉声道:“后来呢,你又遭遇了什么?”
古齐月垂下眼,唇边笑意已凉:“后来啊,我还是想活着,想为叶家翻案。”
“但那个世道,便是活着都很辛苦。因容貌丑陋可怖,我便是顶替了祁墨的身份,也无人敢用我、赏我一口饭吃。”他眼中分明含着笑,可语气之中尽是苍凉之感:“但天无绝人之路,因着策论写得好,我便蒙着面为汴京城中纨绔子弟捉刀赚些银钱,如此倒也能糊口。”
古齐月轻笑出声,眼中自弃之意甚浓:“可那只能如蛆虫一般苟活。”
他骤然想起那些屈辱的日子,可出口之言仍是隐去了大雨中被奚落、痛打的自己,隐去了那些敲碎了他脊骨的侮辱之言,只概括道:“我开始想方设法接近那些朝臣,盼着以满腹才华换取赏识,可都失败了。”
容昭只觉一口气哽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古齐月还在继续:“我原本以为容貌比之才华,根本就不值一提,可我漏算了人心。”
他不在意地一笑:“旁人只会落井下石,又怎会对你掏心掏肺?”
虞兰川听到此处已浑身颤抖,他艰难开口:“那你为何不来寻我?”
古齐月摩挲着虎口摇头一笑:“你那时刚中了进士,但因着与我父亲师生的情分,在朝中也举步维艰。我已无似锦前程,又怎敢拿你十年寒窗冒险?”
虞兰川呼吸一窒,他抬起眼:“功名怎抵得上你的命?”
“抵得上的。”古齐月冷静至极:“我没办法看着旁人前赴后继地为我牺牲,叶家的案本就应该由我来翻。纵使你与我父亲师生情深,我也不能以这些旧情相挟。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那些苦自该我来受!”
明砚舟静静听着,周身已冷,他放下茶盏,手指上还沾染着些许余温。
“我本已至绝路,或是上天察我叶家之冤,不愿让有功之人枉死,让我在末路之上遇见了一名游医。”古齐月声音不高:“他或是心怀不忍吧,竟千方百计想为我治伤。”
那些记忆大约不算黑暗,他眼中染上了几分笑意:“可我好不容易毁去的脸,又如何敢让它再暴露在众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