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样,上厕所的行为便作为了个人隐私的一部分,它是不公开的行为,是悄然进行中的行为。然而厕所一旦变得奢侈之后,也就使上厕所成为了公开化的行为,因为它进入了消费的行列,确立了自主的买卖关系。这样一来,使上厕所这个传统意义上的隐秘行为也进入了现代社会仪式化的过程,不管人们的膀胱如何胀疼,上厕所之前必须履行一道手续,就像揭幕仪式上的剪彩或者凭票入场那样,上厕所的行为不再是一气呵成了,它必须中断,必须停顿一下,履行完一道手续之后才能继续下去。

这里的中断和停顿,使上厕所的行为突然显得重要起来,人们注意到自己是在消费,是在做一件事,是在完成着什么,而不是随便吐了一口痰,丢掉一张废纸,甚至都不是在上厕所了。一句话,行为过程中的停顿恰恰是对行为的再次强调,停顿就是仪式,而进行中的仪式往往使本质的行为显得含糊不清,就像送葬的仪式或者是结婚的仪式,人们关注的是其严格的程序,是否隆重,是否奢侈,而人们是否真正在悲哀,或者真正在欢乐,就显得并不重要了。奢侈的厕所使人们在心里强调了厕所的重要以后,又让人们遗忘了自己正在厕所中的行为。当一个人从外形气派,里面也装饰得不错的厕所里出来时,他会觉得自己没有去过厕所。

因此从根本上来说,厕所逐渐奢侈起来是商业行为延伸和扩张之后的结果,也就是说这些在建筑形式上推陈出新的厕所不是为了向人们提供美感,虽然它们顺便也提供了美感,同时它们更多地提供了意外,总之它们提供的只是形式,而得到的则是实质,人们向它们提供了纸币和硬币,这正是厕所奢侈起来的唯一前提。毕竟它们不是油画中的静物,而且街道与胡同也不是画廊。就像世界公园、民族村之类的建筑,这些微缩景观真正引人注目的不是建筑本身,而是游客接踵而至时的拥挤情景。

厕所在建筑上越来越出其不意,倒是这个时代崇尚快感,追求昙花一现的表达,它和同样迅速奢侈起来的饭店以及度假村之类的建筑共同告诉人们:在这个时代里,一个行为刚开始就已经完成了,一句话刚说出就已经过时。

这些本来是最为卑贱的建筑突然变得高贵起来,而这一切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今天,人们经常看到在一些陈旧的住宅区里,厕所显得气派和醒目。在那里,人们居住的房屋,人们行走的街道显得破旧和狭窄,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堆灰尘那样,倒是厕所以明亮的色彩和体面的姿态站在中间,仿佛是一览众山小。起码是在建筑上,厕所有足够的理由傲视着这些灰暗的风尘仆仆的住宅。

这里面出现了一个完全颠倒了的事实,那就是应该体面和气派起来的住宅仍然摆脱不了破旧的命运,而本来就是破旧的厕所却是迅速地奢侈起来了。住宅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意味着一个家的存在,是温暖和生活的象征,是人们追求幸福和品尝隐私时的安全之地,一句话,是人们赞美时的对象和歌颂时的题材。而厕所对于人们又是什么呢?厕所只是人们匆匆去完成的一个生理上的排泄过程,没有人愿意在里面延长这个过程,哪怕是几分钟,而且谁也不会对这个过程去夸夸其谈。相反,人们更愿意去掩饰它,越来越文明的人在上厕所的时候不再提及“厕所”这个词汇了,而是说去卫生间,或者说去盥洗室。当一个人在垃圾里排泄什么时,不会有多少人去指责,人们只是觉得他不过是在垃圾之上再增加一些垃圾而已,如果他将这种排泄行为移到豪华饭店的大堂上,那么他就会遇到使他倒霉的麻烦。这里面似乎说明了厕所自身的悲剧,虽然它在建筑上越来越奢侈,可是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在人们的思维方式中,它始终是卑贱的,厕所永远是厕所,就像人们常说的:狗改不了吃屎。

然而厕所迅速变化的事实,起码是在和人们的住宅比较时呈现的事实,会让人们想到一九四九年时的土地改革,穷人翻身成为了主人。此外它还引出了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这最近的十多年时间里,社会最底层的人,比如无业者,比如刑满释放者,和其他很多失去了工作机会的人,他们迅速暴发起来,这些人曾经被社会拒绝、被人们鄙视,可是在今天成为了人们羡慕的对象,他们不再被认为是二流子了,他们在社会上获得了体面的身份。奢侈起来的厕所似乎也同样如此,它们和那些暴发户一起,共同证明了毛泽东说过的一句话,毛泽东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奢侈起来的厕所,以及那些还没有奢侈起来也开始收费的厕所,逐渐地终结了一段历史,那就是在过去几十年里,在公共厕所里集合起来的色情描写正在消失,一方面是建筑上的新陈代谢,另一方面是这个时代对性事物的热衷开始公开化。

而在过去,其实也就是昨天,那些破烂的厕所也是隐蔽之处,人们在那里进行排泄的同时,就用空闲下来的手在墙上书写色情的文字和图案。

那时候厕所就像是白纸一样引诱着人们书写的欲望,那些低矮简陋的建筑里涂满了文字,这些文字是用粉笔、钢笔、铅笔、圆珠笔写出来的,还有石灰、砖瓦,甚至刀子什么的,一切能在墙上留下字迹的手段都用上了,不同的字体交叉重叠在一起,然后指向一个共同的含义,就是性。除了文字以外,还有图案,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男女生殖器变形以后潦草的图案,可以说覆盖了所有公共场合的厕所。

书写在厕所墙壁上的有关性与交媾的文字,极大多数与那些图案一样直截了当,它们都是赤裸裸地表达着对性的激动和对交媾的渴望,这些文字在叙述上使用的都是同一种方式,开门见山和直奔主题,而且用词简练有力,如同早泄似的寥寥数语就完成了全部过程。这里面所表现出来的急迫,不仅仅只是欲望的焦躁不安,更多是暴力,在长时间的性的压抑以后,对交媾的渴望里便出现了暴力的倾向,不管用的是铅笔还是刀子,厕所里的书写者在进行书写时其实是在进行着不被认可的,单方面的暴力行为,就像是正在施行一次强奸。

如此众多的人所参与的有关性的文字书写,又被同样众多的厕所表达出来,应该说这是任何时代都望尘莫及的,在这里,性被公开了,性不再是个人隐私,性成为了集体的行为,而且是整齐的、单纯的、训练有素的集体行为。这种大规模的性的书写,其实是对一个时代的抗议之声。在那个刚刚过去的时代里,人们经受着空前的压抑,异性之间的交往基本上是在胆战心惊中进行,唯一的保障就是婚姻,而婚姻又被推迟了,严厉的晚婚制度使绝大多数男女青年必须长时间地克制自己,婚姻之外和婚姻之前的性的行为都被认为是罪恶,监狱的大门为此而打开。

这是来自一个时代的禁欲,它和政治的禁欲遥相呼应,或者说性的压抑正是政治上压抑时的生理反应,而涂满了厕所墙壁的色情,是正常生活丧失之后的本能的挣扎。在当时,所有的人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说着同样的话,看不到裙子,听不到有关相爱的话,更不用说谈论性了,那个时候“性”作为一个字已经不存在了,它只有和别的字组成词汇时才会出现,只能混在“性格”、“性别”和“阶级性”这样的词汇之中。

因此书写在厕所里那些有关性的文字和性的图案,在当时是作为解放者来到的,它的来到使人们越来越困难的呼吸多少获得了一些平静,它使人们得到了放松的机会,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来自精神上的,总之它使一个窒息的时代出现了发泄之孔。与此同时,这些以性的身份来到的解放者又是极端的功利,它没有抚摸,没有亲吻,它去掉一切可以使性成为美好的事物,直接就是交媾。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日

一个国家,两个世界

如果从伦理道德和处世哲学的角度来探讨中国这六十年的社会变迁,那么家庭价值观的衰落和个人主义的兴起可以作为一条历史的分界线,显现出同一个国度里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过去时代的中国,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是没有空间的,如果个人想要表达自我诉求,唯一的方式就是投身到集体的运动之中,比如“大跃进”和“文革”。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轰轰烈烈的集体运动中,个人的自我诉求必须和当时的社会准则或者说是政治标准完全一致,稍有偏差就会引来麻烦和厄运。用当时流行的比喻,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滴水,汇集到社会主义的大江大河之中。

在那个时代,个人只能在家庭中拥有其真正的空间。也就是说个人的自我诉求作为独立的意义,只能在家庭生活中表达出来。因此当时的社会纽带不是个人和个人之间联结起来的,而是家庭和家庭之间的联结。可以这么说,家庭是当时社会生活里的最小单位。

这就是为什么家庭价值观在中国人这里曾经如此的重要,夫妻之间的不忠被视为大逆不道。当时的社会伦理会让婚外恋者遭受种种耻辱,比如剃成阴阳头的发型游街,甚至以流氓罪被判刑。“文革”期间,由于政治斗争的残酷,夫妻相互揭发,父子反目屡有发生,不过这些事例只是出现在少数家庭,极大多数家庭则是空前团结。在当时外部环境的高压之下,人们十分珍惜家庭的内部生活,因为只剩下这一点点属于个人了。

改革开放之后,经济的飞速发展让中国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的变化渗透到了中国的方方面面。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世界观和价值观也同样翻天覆地地变化了。于是,过去的伦理道德逐渐缺失,利益和金钱的处世哲学替代了过去革命的处世哲学。过去有过一句著名的口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觉得草和苗在今天的中国已经是同一种植物了。

被压制已久的个人主义,在一个唯利是图的社会里突然兴起,必然会冲击家庭价值观。其实,强调个人价值和遵守家庭价值之间本来不是矛盾,问题是我们的发展太快了,短短三十多年,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从一个人性压抑的时代来到了一个人性放荡的时代,从一个政治第一的时代来到了一个物质至上的时代。过去,社会束缚的长期存在,让人们只能在家庭里感受到些许自由;今天,社会的束缚消失之后,曾经让人倍加珍惜的家庭自由突然间无足轻重了。如今婚外恋越来越普遍,已经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当每个人都拥有一个舞台,可以充分地秀自己之时,过去意义的家庭在今天完全改变了,或者说现在的家庭不再像过去那样承载很多属于社会的功能。很多人不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珍惜家庭,因为他们的价值更多地体现在了社会生活里,很少体现在家庭生活中。

过去的三十多年,我们的发展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那样一路狂奔,我们全体都在后面大汗淋漓地追赶,我们追赶的步伐常常跟不上发展的速度。展望今后的十年,我觉得,或者说我希望,我们发展的速度应该慢下来,这匹脱缰的野马应该跑累了,应该放慢脚步了。

然后,我们可以在个人价值和家庭价值之间找到平衡。

二〇〇九年九月二十八日

奥运会与比尔·盖茨之杠杆

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十多天,一家地方报纸捅出了一条惊人的新闻,世界首富比尔·盖茨为了观看奥运,花一亿元人民币租下了距离水立方不到一百八十米的空中四合院。报道的方式是采访这家新开楼盘的售楼小姐,售楼小姐介绍了比尔·盖茨出手阔绰以后,更多地介绍了这家新开楼盘如何气派和高贵。

新闻一出,中国的一些主流媒体和非主流媒体立刻纷纷转载,我想起码超过一亿人知道了北京这家新开楼盘。然后消息传到了美国,比尔和梅琳达·盖茨基金会正式给中国的媒体写信,声明这个消息是假的。几天以后,微软中国公司的董事长张亚勤先生在一个新闻发布会上暗示,这条假新闻是房地产开发商利用奥运会和比尔·盖茨的炒作行为。在几家媒体的追问下,房地产开发商声称这条新闻不是他们发布的,是媒体自己虚构出来的,而最初发表这条新闻的媒体则坚持说是采访了售楼小姐,才得到了这条新闻。另外的媒体却迷上计算,比尔·盖茨如果花一亿元人民币租下这个顶层四合院的话,每平方米的租金超过五十万元人民币,这是一个荒唐的数字,就是买下这个顶层四合院,每平方米也不会高达五十万元。

今天中国的媒体上充斥了类似的假新闻,因为没有人会去追究假新闻制造者的法律责任。发布这样的假新闻属于欺骗行为,但是在中国,人们认为这只是忽悠而已,忽悠这个词可能很难翻译,它有欺骗的含义,也有炒作的含义,并且还有一些娱乐性的意思,总之是不要去认真对待。我倒是觉得用上杠杆这个词也不错,将奥运会和比尔·盖茨作为杠杆,让一个少为人知的楼盘一夜之间家喻户晓。

杠杆在华尔街的先生们和女士们那里,只是货币政策,只是投资的收益和损失,可是了不起的中国人将杠杆用到了日常生活里,这样的杠杆作用在今天的中国无处不在。比如中国的出版商和作者,喜欢拿美国好莱坞作为杠杆,一部刚刚出版的中文小说,还没有翻译成英文出版,就在中国的媒体上广为宣传,美国好莱坞要投资三亿美元将其拍摄成电影。就在我心里纳闷,从来没有听说好莱坞哪部电影的投资达到三亿美元时,杠杆已经到达八亿美元了。有两部小说在杠杆作用下确实成为了畅销书,这两部小说都是声称好莱坞要投资八亿美元拍摄电影,另外声称三亿美元投资的小说没有畅销,我想可能是没有利用好杠杆。

什么叫杠杆?在中国人这里就是一句俗语: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二〇〇八年八月六日

最安静的夏天

奥运会临近之时,天空上飞往北京的航班比以往舒服了很多,因为乘客减少了,这让我有些吃惊。其实在六月底,我在东京飞回北京的全日空航班上已经注意到这样的现象,只有一半的座位上坐着乘客。四天前我准备去一次南方,在网上订机票时又吃了一惊,机票的价格只是原价的百分之二十和百分之三十。我想现在乘坐飞机可能更加舒服,问题是航班起飞的时间也不确定起来。七月底我在杭州飞回北京的航班上,舱门关闭后足足等了五个小时才起飞,说是空中管制。到北京后一位杭州的朋友打电话过来,我告诉他刚下飞机,他在电话里笑着说:“你买的是不到两个小时的机票,让你坐了七个小时,便宜你了。”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也多少表达了中国人的些许传统价值逻辑。

另外一位朋友比我晚一天从上海飞回北京,也是在飞机上度过了七八个小时,他乘坐的是大飞机,宽敞的头等舱里只有四个人,他前面的乘客将座椅放平后呼呼大睡了五个小时,飞机准备起飞时,空中小姐轻轻拍醒他,要他摇起座椅靠背,他睡意蒙眬地以为是在桑拿浴室里,马上说:“噢,买单。”这也是中国特有的,头等舱的常客先生,往往也是夜晚桑拿里的常客先生。

回想起七年前北京申奥成功后举国欢庆的情景,此刻历历在目。七年来中国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到奥运的各项筹备工作之中,差不多每一个中国人都是满怀期待地度过这七个年头,人们都认为二〇〇八年八月的北京将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大街会像车站的候车室一样拥挤,世界各地和中国各地的人都将纷纷来到北京。机票都是原价,而且很难购买;宾馆爆满,价格会一涨再涨,于是出租自己的住房给外国和外地游客成为一些人的美好想法,这些人相信这一个月的租金会超过平常一年的租金,有些房东不惜代价,以补钱的方式赶走原来的租户,张开双臂准备迎接出钱更多的游客。

这时候美国导演斯皮尔伯格突然宣布辞去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艺术顾问,很多中国人才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达尔富尔,至于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大部分中国人无暇顾及,他们把批评的声音倾泻到斯皮尔伯格一个人身上,然后又觉得斯皮尔伯格的举动其实是泥鳅掀不起大浪,不必认真。

事实上达尔富尔种族冲突二〇〇三年就爆发了,西方媒体宣称有二十万土著人被杀害,超过两百万人背井离乡。我个人很难相信这样的数字,达尔富尔每平方公里的居住人口不会超过七个,在人烟如此稀少之地杀害二十万人,这个数字确实令人怀疑。但是西方媒体众口一词,这个数字在西方也就成为了事实。

由于过度放牧,造成达尔富尔地区土地沙漠化,但是丰富的石油和矿产资源的争夺,是达尔富尔危机的起源。人道主义危机爆发后,外国公司纷纷撤离达尔富尔,中石油这样的巨无霸中国企业乘机而入,再加上中国与苏丹的传统关系,中国在西方媒体中成为了替罪羊。达尔富尔人道主义危机在西方已经沸沸扬扬了几年,可是在中国的媒体上几乎看不到相关的信息,直到斯皮尔伯格的突然辞任,其实他已经承受了很长时间的压力,普通的中国人才开始知道达尔富尔。北京奥运会自然成为了西方一些人权组织的目标,他们宣称要在奥运会期间组织一个多达十万人的达尔富尔代表团,在八月的北京举行一系列的抗议活动。

就在中国人开始意识到达尔富尔问题的严重性时,四月时祥云火炬传递在巴黎被抢,在旧金山临时改道。

中国人突然意识到奥运会期间安全可能更加重要,在此之前的很多中国人认为恐怖活动只会发生在美国和欧洲,或者中东和南亚的部分地区,现在突然感到恐怖活动的脚步向我们走来了。七月二十一日昆明公交车爆炸案和八月四日喀什袭警案发出了这样的信号,恐怖活动不只是外来的,也会是本土的。

我的几个外地的朋友取消了奥运期间来北京的计划,几个北京的朋友带着家人去外地度假。出于奥运会期间的安全考虑,中国加强了保安措施,同时也收紧了签证,西方媒体批评其是“高筑签证壁垒”。中国人应该理解斯皮尔伯格的苦衷,西方也应该理解中国的苦衷,没有一个国家一个城市愿意这样做:奥运会期间天上的飞机里乘客不多,地上的宾馆里人影寥寥。可是为了安全,只能这样。如果奥运会期间出现意外的伤亡,既是中国的不幸,也是世界的不幸。国外和国内的旅行社先后取消机票和宾馆的预订,于是就有了我在飞往北京的航班上人少的感受,我知道宾馆的入住率也是多年来最低的。一些产生污染的工厂临时关闭,建筑工地也临时停工,很多民工选择回家;为了保证北京的空气质量,汽车限行的政策也在七月二十日推出。

这两天我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感到车辆比以往的夏天明显减少,行人也比以往的夏天明显减少,七年来中国人期待中的奥运街头情景应该不是这样。我在想,我也许要在北京度过七年来最安静的一个夏天。

二〇〇八年八月七日

阅读的故事

我在一个没有书籍的年代里成长起来,所以不知道自己的阅读是如何开始的。为此我整理了自己的记忆,我发现,竟然有四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讲述了我最初的阅读。

第一个版本是在我小学毕业那一年的暑假,应该是一九七三年。“文化大革命”来到了第七个年头,我们习以为常的血腥武斗和野蛮抄家过去几年了,这些以革命的名义所进行的残酷行动似乎也感到疲惫了,我生活的小镇进入到了压抑和窒息的安静状态里,人们变得更加胆小和谨慎,广播里和报纸上仍然天天在大讲阶级斗争,可是我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见到阶级敌人了。

这时候我们小镇的图书馆重新对外开放,我父亲为我和哥哥弄来了一张借书证,让我们在无聊的暑假里有事可做,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阅读小说了。当时的中国,文学作品几乎都被称为毒草。外国的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他们的作品是毒草;中国的巴金、老舍、沈从文他们的作品是毒草;由于毛泽东和赫鲁晓夫反目为敌,苏联时期的革命文学也成为了毒草。大量的藏书被视为毒草销毁后,重新开放的图书馆里没有多少书籍,放在书架上的小说只有二十来种,都是国产的所谓社会主义革命文学。我把这样的作品通读了一遍,《艳阳天》《金光大道》《牛田洋》《虹南作战史》《新桥》《矿山风云》《飞雪迎春》《闪闪的红星》……当时我最喜欢的书是《闪闪的红星》和《矿山风云》,原因很简单,这两本小说的主角都是孩子。

这样的阅读在我后来的生活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没有读到情感,没有读到人物,就是故事好像也没有读到,读到的只是用枯燥乏味的方式在讲述阶级斗争。可是我竟然把每一部小说都认真读完了,这是因为我当时的生活比这些小说还要枯燥乏味。我当时的阅读就是饥不择食,只要是一部小说,只要后面还有句子,我就能一直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