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無極令人送糧食入城分給城中百姓,帶著親軍入太守府。他坐在上首處,腰間一柄龍紋刀,是令人想像不到的年輕,可是眉眼之間的煞氣,卻也是皋奉太守前所未見。無極接過了太守印,確認無礙,道,陳魴人在何處。太守斟酌說,家師和眾師弟在望雲台。

無極帶著人來到望雲台,陳魴和他的學生千人,都在殿中。無極在外說道,齊王景仰先生日久,命無極以國師之禮,迎先生到齊國。

他們在外候著,幾個時辰後,望雲台裡走出一個小奴,呈了一張布帛給千騎將軍,說是給齊王的奏表。無極直接展開奏表來看,那是聖人親筆,指責齊王季容意圖挑起中州之亂,血流漂櫓,實有違君之道、王之道啊。

無極怒而用劍將布帛釘在地上,他人恐怕將軍忘了齊王的囑托,在此地大開殺戒。不料,將軍驀地長笑數聲,只是那笑聲極是瘆人。他令玄甲軍包圍望雲台,不管裡頭的人說什麼、求什麼,一只蟲都不准從這裡飛出去。

副將正疑惑,卻看無極冷笑望著那頭,負手說:“你知道麼,聖人仙骨,是不需要吃飯的。”

第十六章 上

陳魴及其學生絕食明志,無極命人圍於望雲台之外,不管發生什麼,不許任何人靠近,也不許裡頭的人出來。太守跪求將軍放過老師和師弟們,府外還跪著許多皋奉的百姓。望雲台裡有時傳出嗚呼聲,有時是有人高歌的聲音,到最後,這些聲音都漸漸地沉寂了下來。二十天後,無極讓人打開望雲台,那裡頭已是人間地獄,陳魴及大多數的學生活活餓死,其余的也多自盡而亡,千余人無一存活下來。

此事傳回齊宮,季容手裡的玉杯落地。

八月末,無極班師回朝,齊王於正殿接見將士。無極將玉印呈上給齊王,季容端坐於王座上,冕旒後的表情淡漠木然。嫪醜宣讀諭旨,論功封賞將士,獨獨沒有無極。嫪醜讀完,季容就說,眾卿退下罷。朝臣魚貫而出,只有無極還站在殿中央。

這對君臣誰也不先動,誰也不先開口。須臾,上頭傳來齊王低沉的聲音問:“寡人三次召你回朝,你為何抗旨不尊?”

無極跪下來,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無極今明錯誤,向王上請罪。”季容輕道:“好一句君命有所不受……”

無極覺察到齊王的不對勁,他早猜到季容必會十分震怒,咬牙隱忍道:“無極答應過王上必將皋奉獻上,無極也謹記王上囑托,不傷城內任何一個百姓”

季容慍怒道:“那你還記得你答應過寡人什麼,你說你不殺城中百姓,不錯,那上千條的人命,是他們自己餓死的,和你無關!”無極卻打斷道:“那些人污蔑王上,就是死也不足惜!”

季容聽他口出狂言,整個人一震,失聲道:“……你說什麼?”

無極抱拳道:“千年前,我齊國統一中州,分封諸侯,諸侯發誓效命吾王,此乃君臣之綱領。陳魴雖是楚人,可他真正的主上是王上,今卻敢以死要挾王上,在他眼裡,只有國,沒有這個天下。王上跟無極說過,陳魴是當世聖人,可在無極看來,這種君不君、臣不臣的人,枉為聖名!”

季容猛地拍案,無極的話音質住。他怔怔地抬頭,看著季容。

齊王胸口起伏,因為激動,聲音微顫道:“你說陳魴目中沒有寡人這個主上……”他問無極,“那你陽奉陰違,罔顧禮法,視寡人詔命若無物試問,在你的眼裡,究竟有沒有寡人?”

無極睜了睜眼,不敢相信季容會這麼問他。

季容看他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只覺積壓在胸口的那股濁氣越發沉重。他也知道自己的話,說得太重了。卻看眼前人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幾乎是一字一句地道:“無極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王上。”

恍惚之中,齊王看著無極,只是短短數月不見,他就發覺到,眼前的人已經不是最初那聽話地匍匐在他腳邊的狼犬了。他一日比一日難以拿捏,事到如今,他也漸漸琢磨不透,無極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了。

兩人僵持數息,季容緩緩地吁出一股長氣。他喚:“無極。”無極循著那聲音抬起臉,齊王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他的身邊。齊王望著他的少年出神,問道:“你告訴寡人,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無極仰視著齊王,久久不眨的雙眼泛著如蛛網一般的血絲,他的拳頭死死地絞緊……

過了片刻,季容收回目光,大聲令嫪醜宣讀詔書,因無極收復皋奉有功,賜封武陽君,食邑五百戶,此等榮寵,已經可說是寵冠諸臣。然而,在這之後,齊王整整一月都不再傳召無極入宮。

第十六章 下

齊王久不私下召見無極,便是在朝上,對無極的態度也和其他朝臣並無不同,便有人暗中傳言,季容因無極濫殺一事,與其離心,盡管封了他為武陽君,實則寵愛不再。侯府裡的清客說,無極功高震住不說,最重要的是,王上最忌憚的,就是不聽話的臣子。武安侯放下棋子,命人備車。

武陽君府裡,無極在院子裡練刀,他刀法凌厲,揮刀如舞,一個紅裙少女坐在檐下繡著花。無極收刀走過來,問妹妹在做什麼。阿嬰說,我在繡香囊。無極問,是送給青城來的那個世子?阿嬰微笑,帶著少女懷春時的羞意,她輕聲問,莫非阿兄不喜歡他麼?

天下分裂,除了諸侯國之外,還有幾座城池獨自為政,他們在這中州裡勢力微弱,往往需依附強國生存。王宮外頭有一別院,用來收留這些諸侯送來齊國的公子。阿嬰善舞,入樂府習舞,陰錯陽差結識了青城來的質子。

無極問,為什麼是他?

青城質子比阿嬰年小,還只是個沒長大的少年。

阿嬰停下來,問他說,那阿兄你又是為什麼呢?

無極看著這與自己肖似的妹妹,阿嬰輕輕說,他們都說,王上的後宮裡有很多的女人,王上的寵愛,就像曇花似的,綻放的時候很美麗,卻也凋零得很快。

無極靜默著。阿嬰咬斷了針線,將繡好的香囊給了哥哥。無極問,為何送給我?

阿嬰說,阿嬰也喜歡哥哥。

無極一笑,輕道,哥哥也喜歡阿嬰。

此時,下人進來說,有客人來訪。無極走出去,來客是武安侯韓紹。韓紹帶了棋盤來,請無極下棋。那是一局殘局。韓紹以棋局作為江山的版圖,向無極闡述如今這個天下的局面。韓紹早已看出無極絕非泛泛之輩,他向無極描述了一幅波瀾壯闊的山河,試圖以此喚醒無極逐鹿天下的野心。 無極在一瞬間產生了動搖,可之後又清醒,驀地劍指韓紹。韓紹臉色從容,毫不懼死,風骨之正,連無極都不忍殺他。無極令人送客,韓紹向他拜別。

秋陽宮,季容近陣子都難以入眠,平日裡心神難安,有好幾次都喚無極,後來才想起自己令無極不准再入宮。深夜,季容驚醒。季容身上被薄汗浸透,嫪醜取了參丸讓他含服,季容緩過來後,問他,無極可曾求見?

嫪醜溫柔說,王上令武陽君閉門思過,武陽君如何敢來?

又說,王上若是想見武陽君,奴這就去命人傳喚他。

季容沉默須臾,說,寡人……是不是,太在乎他了?

嫪醜幫他掖被子,溫聲勸,王上是天命之君,不管是在乎,還是喜愛誰人,那都是他千百世修來的福分。

季容不語。嫪醜一直服侍季容,如何看不出,王上對無極的情誼非同一般。季容是個十分克己之人,對情愛之事也極其收斂,他對無極的各種讓步和偏寵,已經大大地違背了自身的原則。說到底,季容內心最怕的還是步上先帝的後塵。他也正是察覺到無極對自己的影響,欲要懸崖勒馬,這才冷落無極。可是,這樣做,到頭來難受的卻是季容自己。

季容喃喃道:“寡人真的不知,該如何對他……”

他以為自己知道,作為一個君王,要如何對待自己的臣子賞罰分明,不寵不驕。他如何不知,無極有多危險,那個少年是一只狼,難保不會有噬主的一日。季容幾次的噩夢當中,都看見那神似無極的男人,坐在王座上,睥睨天下。可就算如此,他還是不能狠下心。他甚至荒唐地想,究竟要怎麼寵愛他,給他多少的權力,才能讓無極感到滿足,這樣的話,那雙眼才永遠不會背叛自己……

十一月,是萬壽節,齊王於金麟殿設宴,如今的齊國,正處於鼎盛之勢,各方諸侯都親自前來賀壽。季容身著華麗的禮服,面見諸侯群臣,大宴上,放眼望去,可真是一片雲蒸霞蔚,花團錦簇。這次,龍霆軍上台獻舞,季容看著那些少年,朦朧中,想起兩年前那個在眾人面前大放異彩的春君,當台上那個扮演春君的少年摘下面具時,齊王猛地回過神來,不是無極。

思念的情緒如洪水一樣,突然變得無比之猛烈。宴後,齊王就叫人去傳武陽君無極來。季容坐在秋陽宮裡,他從不覺得等待的時候如此漫長,可他突然又發現,自己竟有小半年不見無極了。季容失神之際,冷不丁聽到後頭響起低沉的聲音:“無極拜見王上。”

季容猛地回過身。

無極跪在外室,他們之間隔著幾重卷簾。無極比起之前,黑了一點,個頭又高了一些,那面目似乎變得更加俊美,更加讓人不可逼視。這才不見多久,季容卻覺好似過了數十年。

齊王的唇翕動道,今日萬壽節,何故不見武陽君?

無極道,鹹汾匪寇猖獗,臣帶親兵清剿,今晨快馬趕回,不想誤了此事,求王上降罪。

莫怪季容聞到了空氣中的血腥氣。齊王令無極上前,無極走近十步,又停下來。季容再叫他上前,無極卻先一步說,臣……身上污濁,不得靠近王上。